清晨的阳光铺撒在阳台上。三两盆 “果汁阳台”迎风怒放，丛丛的橘色、香槟色的花朵挤在一起热热闹闹。

花盆边蹲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手里窝着小铲子，在花盆里挖呀挖呀。

“西西，吃饭啦！”

屋里传来一声呼唤。

西西把松土的小铲子、修剪花枝的小剪子还有浇水的小水壶依次摆成一列，拍拍手，迈着小短腿“蹬蹬”跑进屋里。

他还不够高，需要踩着一张小板凳，才能爬上与他肩膀同高的餐椅。

他不喜欢宝宝椅，喜欢和大人一样坐在大人的椅子上。为了让他够到桌面，童真特意定制了一张矮桌。

小人儿晃荡着脚，托腮看着左边的林珊。

林珊已经穿戴整齐。淡而不失精致的妆容，白色真丝衬衫的下摆一丝不苟地掖进纤细的西装裙腰里。

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桌子太矮，她的手肘靠不上桌面，只能抵在另一只手心上。

她无暇搭理儿子。一则早间新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截至昨日，关爱妈妈网的用户首次突破一亿，成为最近三年用户增长最快的APP。关爱妈妈网是一个互助式的半公益平台，旨在帮助女性走出育儿产生的生理和心理困境。有专家指出，正因其半公益性质，股东分红受限，市值远低于同等规模的互联网企业，恐怕会成为资本恶意收购的目标……】

西西感觉无趣极了，扭头看向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忽然喊：“爸爸，爸爸！”

童真端着煎锅跑出来：“西西，怎么啦？”煎锅里卧着一个形状完美的爱心荷包蛋。

西西抿嘴一笑，肉乎乎的脸颊陷进两个小小的酒窝，说：“爸爸，我爱你哦！”

童真刮刮他的鼻头，说：“我也爱你。但你还得去幼儿园。”

西西的脸挂了下来。

早晨起床后的两个小时，对于童真来说，是每日生活中最忙乱的时候。

他起得最早。洗漱、做早餐、哄西西起床、给他穿衣洗漱。林珊是最后一个起床的，等她收拾妥当后，早饭已经摆上桌，餐厅的电视也调到了她爱看的财经新闻频道。

林珊的早餐是黑咖啡和鸡蛋三明治。西西是一杯牛奶，一个煎蛋和一个蒸红薯。

童真没有专门给自己做早餐——母子两人剩下的，都是他的。

上齐早餐后，童真夹着屁股跑进卫生间——今天晚起了十分钟，连厕所都来不及上。解决完五谷伦常，他浑身轻松地回到餐厅。

西西把红薯捏碎了当橡皮泥搓着玩。短短五分钟，脸蛋、衣服还有桌上，都糊上了一层红泥。见童真回来，他献宝般把搓成小鸭子形状的红薯泥给童真看。

童真弯腰张嘴，把小鸭子一口吞进嘴里。他看了一眼时间，捧着西西的脸“吧唧”亲了一口，说：“我们去幼儿园玩噻！”

说完，他一手捞起西西，把儿子夹在腋下，另一手提着书包。走到玄关，林珊提醒他，说：“晚上爸妈要来看西西，记得多烧两个菜。”

“菜早就备好了，放心。”

-

踏着闭园铃声，童真将西西送到幼儿园门口。

西西性格内向，怕生。已经开学一个月了，西西还是巴着童真的大腿，对着幼儿园大门直摇头，好像里头有吃小孩的妖怪一样可怕。童真心里犯难，想要下狠心把他推进去，但一看到儿子眼泪汪汪的大眼睛，又舍不得了。

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走过来，趁西西不注意，把一颗大白兔奶糖塞进他嘴里。

西西含住糖，表情有点愣，抓着童真裤腿的手也松了。

她气势汹汹：“你吃了我的糖，就得跟我走。”

小女孩高了西西半个头，像牵小羊羔一样，把西西牵进了幼儿园。

“放心吧，雯雯会好好照顾西西的。”

直到西西的身影消失了，童真才转头对说话的女人打招呼。

雯雯妈妈笑着伸出手，说，“很少遇见爸爸送小朋友上幼儿园呢，还是这么帅气的爸爸，西西妈妈真有福气！”

童真礼节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加个好友呗。”雯雯妈妈主动把自己的二维码点出来。

童真不好意思拒绝。

加完好友，雯雯妈妈立刻给他发了一条链接，说：“中心商场新开了一家儿童美术馆，只要攒齐100个赞，就能免费参加两节体验课。”

童真：“……”

雯雯妈妈又笑，说：“我还差一个赞，你帮我点一下，我分一节课给西西，这样雯雯也有伴，好不好？”

她的笑容很亲和，说到话却有力度。想到上了一年小班，内向的西西还没有交到一个好朋友，童真不由自主地点开链接。

“我预约好啦，周六下午两点，不见不散哦。”雯雯妈妈从包里拿出一颗棒棒糖，递给童真，说，“西西爸爸，谢谢你。”

与雯雯妈妈分别后，童真坐回车里。

忙碌的早晨到此结束。

他剥开糖衣，一口一口舔着棒棒糖。

发了一会儿呆，车窗被人敲了敲。转眼一看是交警，示意他再不走就要贴罚单了。童真赶紧悻悻地驶离幼儿园门口。

去菜场买了明天的菜，童真开车去了辣子鸡店。

两年前，辣子鸡店所在的那片老区被政府划进旧城改造范围，拆掉了。因为要带西西，童真本想不干了，但小秦不舍得。于是，林珊做主，在市中心的美食街租了一个两层楼的门面，开了一家新店，还是由小秦做店长。

新店无论是面积还是装修，和原来的苍蝇馆子不可同日而语。不过，为了给老顾客留点情怀，招牌没有变，还是当年韩东临手绘的那块红绿相间的牌牌。这种风格的招牌一时风靡山城。许多餐饮店都把招牌改成了这种大红大绿的配色。

门口的屋檐下，摆着两排长板凳，是给等座的客人备的。眼下未到营业时间，板凳上只坐了两个买菜路过歇脚的老嬢嬢。

板凳前还有一小片空地。

服务员穿着整齐划一的制服，个子由高到矮站成一排。依次报完数后，小秦先是对昨日的工作进行总结，批评犯错的，表扬优秀的，奖惩得当，每个人都挺服气。

第一个被点名批评的，是郑艺。

郑艺把三号桌的菜送到了十三号桌，把十三号桌的菜送到了三十三号，把三十三号桌的菜送到了三号桌，仿佛在做一个贪吃蛇的游戏。

小秦斥道：“郑艺，你成日啄梦脚，恍兮惚兮遭鬼牵了嘛？”

大家一阵哄笑。郑艺低着头，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童真。趁小秦不注意，他歪头朝他吐吐舌头。

五年前，郑艺开着跑车消失了。等马经理的死讯传出后，他又回来了。只不过，回来的郑艺，没了跑车，衣衫褴褛，像乞丐一样蹲在店门口。

奶茶店的老板不要他。童真收留他做了服务员。

至于跑车怎么没的，他经历了什么，他不说，童真也没问。

每日早会，最后以员工们跺脚拍手，整齐高喊“我行！我行！我行行行！”结束。

童真每次看见都想笑，觉得和发梦癫没什么两样。小秦振振有词，说这是员工管理、企业文化，珊姐教的，他不懂。

郑艺给童真使了个眼色。两人溜到安全通道里抽烟。

抽完一支，郑艺又从烟盒里磕出一支递给他。童真摆手：“不抽了，西西闻见要咳嗽。”

楼道里有点闷，郑艺用围裙扇开烟味。

童真点开雯雯妈妈发给他的链接，说：“新开的美术馆，招学生，也招美术老师。你要不要去试试？”

郑艺头拨楞地上的烟头，小声说：“算了，不如在这里干，包吃包住，也挺好。”回来后的郑艺消沉了许多，童真已经很久没见他碰过画笔了。

“那你得努把力，可别让小秦把你开咯。”

“晓得啦。大家都晓得，你是耙耳朵。明明是店主，说话还没小秦管用。”

“瓜娃子！”童真笑了笑，拍了一掌郑艺的后脑勺，说，“我乐意，随便你们怎么说。”

郑艺又点了一根烟，陷下脸颊，用力嘬了一口，幽幽道：“要是我有哪怕他十分之的天分，也知足了。”

好像冷不丁被针扎了一下，童真坐立难安。他弹掉烟头，和郑艺随便说了几句，转身走了。

“童哥，等一下，”小秦追上来，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饭盒，“小建送来一只野生甲鱼，我炖好了，你带回去。”

小建是她弟弟，偶尔来城里看她，每次来都会带点土特产。

“好的，等林珊回家，我热给她吃。”

“她不爱吃这个，嫌腥气气重。这是给你吃的，壮阳补肾。”

“我好得很，不需要进补。”童真撸起袖子，弯臂捏了捏自己的二头肌。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小秦的眼神如X光上下扫描童真的身体，欲言又止。她顿了顿，又说：“珊姐长得漂亮，又能挣钱，喜欢她的男人多了去，你可得上点心啊。”

童真一头雾水：“我很上心啊。”

“哎，你可真是，棒槌吹火，一窍不通！”

小秦把饭盒塞进他怀里，叮嘱了好几遍，才忧心忡忡地目送他离开。

回家路过江边步道，遥遥看见一群人围成一圈。

他把车靠边，走过去看。

是个给人画肖像的小摊。招牌上写着：“素描，十元一张。”

画师坐在画架后面，看不清面容。画布边缘露出的手，纤长白皙，令他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鬼使神差地掀掉画布。一张错愕的女学生脸看向他。

“抱歉，认错人了。”

童真留下两百块钱，逃似的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