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他的画册、积木、汽车模型、毛绒玩具，都被扔到地板上。

童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西西，你在找什么？”

“我找不到我给妈妈的画了！”

西西转身看向童真，指着一个收纳箱，说：“我明明放在这里的！是不是有小偷来过了？”

童真不知该怎么解释，支支吾吾地说：“妈妈觉得好看，拿到外面去镶画框了。”

“真的吗？”

“真的。”

西西松了一口气，问：“妈妈呢？”

“妈妈上班去了。”

听林珊说，签署关键条款书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接下来，还要签正式合同、证券交易所审批、交割、股份登记。

因此，林珊反而变得更忙了，经常吃住在公司，回家最多洗个澡、换身衣服就走，往往是在西西睡着的时候。

童真猜想，也许林珊也不想面对西西对画的追问。

关爱妈妈的收购交割后，林珊将工作重点转移到了华城。一直住酒店式公寓不是个长久之计，童真建议长租一个房子。

“租房子多不方便，干脆买一套。”

“啊？”

“我研究过了，北四环有一处新楼盘，地段和房型都不错，在公司和艺术中心之间，交通方便。”

“华城的房价好贵的哦，而且还限购……”

“我们有钱，全款买房没问题，”林珊说话的口气就像是龙虎山张天师镇妖瓶中的妖怪，一旦放出来，谁也无法控制，又说，“林超有华城户口，大不了落在他名下。”

尽管林珊的工资不少，但前两年刚在山城买了房子。辣子鸡店的收入他心里有数，因此，据童真的推测，不至于短短两年就能攒到一笔能够在华城全款买房的资金。

他隐约察觉到，林珊和小秦之间分享着一个共同的秘密，这个秘密关乎着林珊账户里大笔资金的来源。此时，他的心有点惴惴，忍不住再一次问林珊，这么多钱是哪里来的。

林珊拍拍他的肩膀，斩钉截铁地说：“以后别问了。有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徐娟快步走过来，催促他们过去拍全家福。

今天是林超的毕业典礼。徐娟穿上了她最宝贝的衣服——一条宝蓝色的丝绸连衣裙，脖子上围着同色系的丝巾。当年林珊领童真第一次见父母时，她穿的也是这条裙子。只是腰身紧了一点，仔细能看出轻薄布料之下肚脐眼的形状。

林树的衣服是新买的，一套板板正正的西装。他背着手，教导主任般学生群里来回巡逻。

他对每个学生的未来都忧心忡忡，动不动就问别人工作找到了没，考研怎么样，有没有考公的计划，惹得背后翻了好几茬白眼。

他对华城大学毕业生的就业形势做过一番浅入浅出的调查，相较之下，难免为林超感到庆幸。庆幸他有自己这么一个好爹。在他的打点下，林超的工作已经安排好了——他的单位有个空缺，只要林超回去走个招聘流程就能端上铁饭碗。

学校的正门口是合照的热门地，要排队才能拍上。

上一波人刚走开，徐娟立马冲上去，占住最中间的位置。她朝他们招手：“快啊，快来！”

林超的表情木木的，对周围的学生欢天喜地抛着学士帽无动于衷。听见徐娟的呼唤，他没看向他，视线不知落在路边的那个石头上，脚却慢慢朝他们的方向迈过去。

童真举着手机，喊：“一、二、三！”

于是，在栀子花香中，林家一家四口簇拥着西西，美满地留在了镜头里。

童真在整理照片的时候，突然发现没有一张合照里有自己。

林珊雷利风行，半个月内就买好了房子。房子是精装修，已经晾了大半年，基本没有味道，可以拎包入住。

整个过程，无论是看房、还是签合同，到最后过户，童真没有任何参与感——也不需要他参与，因为钱从林珊账户上走，买的房子挂在林超的名下。

在与王棋的网上闲聊中，童真偶然提起这件事。王棋恨铁不成钢，给他推荐了关爱妈妈上面好几篇婚姻律师的文章，说：“这是妥妥的转移婚姻共同财产！万一你们离婚了，这房子你一块瓷砖都捞不到。”

童真无所谓，说：“钱是她挣的，怎么花她说了算。”

王棋啧啧惊叹，说：“难得遇见一个人如其名的人，真是比逛街遇见大熊猫还稀罕。”

-

华城夏天的脾气比山城更加爆裂。上一周还冷得穿毛衣，今天才早上八点，向阳的飘窗已经晒得发烫。

刚移盆的薄荷叶像被焯过的鱿鱼，缩成一团。西西用小喷壶浇水，浇出一道小小的彩虹，像提篮的手柄。他放下喷壶，惆怅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想雯雯了。”

童真觉得对不起他。把家搬来华城，西西为了学画，连幼儿园都没上，至今还没交到同龄的伙伴。他问西西：“你想回山城吗？那里有幼儿园，雯雯，还有李老师，小胖。”

西西纠结得脑门都要起卷了：“可是，我也喜欢宋老师。”

“你昨天不是还说，宋老师抢你的鸡腿嘛？”

“宋老师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我喜欢他，”西西下意识抽了抽鼻子，好像宋丹青就坐在他身边。他看了一眼童真的脸色，立马扑进他的怀里，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说，“不过，没有爸爸的好闻。我最喜欢爸爸。”

西西的呼吸透过轻薄的布料，扑向胸口，暖暖的，过了一会儿又凉悠悠的。

童真心里比晒化的冰淇淋还甜腻，笑着刮了刮他的小鼻子。

程秘书打来电话，通知：“宋先生要出差三日。”

童真：“哦，明白了，这三天我陪西西在家练习。”

“你想啥呢？你是生活助理，当然要一起去！还有，阿包中暑了，麻烦你临时做一下司机。”

“啊？当初可没说还要出差……”

“宋先生出资在山城新建了一所现代艺术中心，这次是去参加竣工剪裁仪式。你难道不想趁机回老家看看吗？”

听见话筒里的声音，西西一跃上沙发，一边跳一边欢呼：“我要见到雯雯喽！”

童真捂住话筒，往屋里走了几步：“几点的飞机？”

“下午两点，提前两个小时到。”

“好的。”

程秘书最后补了一句：“麻烦带一份午餐过来。宋先生说昨天的蒜香烤鸡腿不错。”

西西一路雀跃着，跑进房间，拽出自己的小行李箱，吭哧吭哧开始收拾行李。

童真给林珊打电话。电话嘟了好一会儿，林珊才接听。她的背景有些嘈杂，听起来有很多人在说话。童真说了出差的事，林珊说“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

-

花园里，香樟树繁茂的枝叶把阳光筛成星星点点。几只斑鸠在啁啁跳跃。

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停在树荫处，光可鉴人的车头倒映着二楼画室窗户的影子。

宋丹青靠在窗边，手指捏着鸡腿，斯斯文文地啃着吃。

“有没有便宜一点的车？这要是刮了蹭了，我可赔不起。”

童真绕着劳斯莱斯幻影转了一圈，搓着手心的汗，问程秘书。

程秘书：“车库里还有几辆，你自己去挑吧。”

童真在车库里转了一圈，回到原地，垂头丧气：“算了，还是这辆吧。”

把行李箱一一放好，童真热得满头都是汗。车里提前装好了儿童座椅。童真心中不觉一暖。

程秘书嘱咐道，车载冰箱里有冰饮，但是要注意，别让宋先生贪嘴多吃。他一吃冰的就要头痛。一头痛就可能发作。

童真把宋丹青的行李抗进后备箱，问她：“你的行李呢？”

程秘书：“我痛经，请假！”她甩出一张联系人名单，又说：“那边我都安排好了，有问题你照着单子找人！这几天我很暴躁，别动不动给我打电话！”

你已经很暴躁了。童真默默在心里说。

-

童真挂挡踩油门，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将车开出艺术中心。

刚上路的五分钟，童真觉得自己好像不会开车了一样。变道忘了打灯，过斑马线忘了礼让行人。

但是，劳斯莱斯幻影的世界充满善意和谦让！

他很快适应了，车也越开越稳当。

童真看了一眼内视镜，西西窝在儿童座椅里睡着了，嘴角挂着晶莹的口水。宋丹青撑着下巴看向窗外，漆黑的眸子倒映出飞速向后移动的树木。

“真是巧，山城是我的老家。您的老家在哪里？”

宋丹青转向他。两人的视线在内视镜中相碰。

他问：“山城有什么好吃的吗？”

“那可多了。抄手、麻辣兔头、担担面、锅盔、豆花、钟水饺、冰粉……”童真报了一堆菜名，最后补充了一句，“我家的辣子鸡也不错，每天排队能排到街口，连续三年都评上了必吃榜！”

宋丹青不信：“辣子鸡每家川菜馆都有，很稀奇？美食榜不过是营销手段，花钱就能上。”

童真不服，连声为自己的辣子鸡辩解。原料如何，海椒如何，火候如何，配菜如何，事无巨细地说了一个遍。厨艺小白听他这么讲一遍，也能上灶了。

他还说，我家的辣子鸡够辣够红火，许多学生考试前都要来吃一吃，讨个吉利。

宋丹青眼角皱起几丝笑纹，说：“那我一定要去尝尝。”

“您不是不吃辣？”

“我喜欢尝试新事物。”

一路上都在聊辣子鸡，等到了机场，童真才想起来，宋丹青还没回答他的问题。

下了车，有一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领着他们坐上VIP专属的电梯。一走出电梯，童真的鞋子就踩上了贵宾室柔软的红色地毯。值机、安检直接就在贵宾厅的门口完成了。

童真扒着落地窗朝下看。贵宾室下面就是候机大厅，拖着箱子来来往往的旅客，如芸芸众生一样渺小。

窗边立着一排冷柜，摆满了各种冷饮和冰激凌。

西西站在冰柜前，直勾勾地看。路过的服务员给他拿了一杯哈根达斯，童真忙拿出手机，问多少钱。

服务员微笑说不用钱。

童真惊奇，手指划过整排冰柜，问：“都不要钱？”

“是的。”

“那些呢？”童真又指向另一侧靠墙的一排甜点、热饮和餐食。

服务员很有耐心：“所有的食物都不需要额外付费哦。”

童真像掉进米缸的老鼠，端着托盘。带着厨师天生的研究精神，他把每样食物都夹了一点，装了两大盘子。

宋丹青默默换了一个位置，距离他两米远。

西西尝了几口，摇着小脑袋：“没有爸爸做的好吃。”

童真也摇头：“不咋好吃。”

宋丹青低声提醒：“这里有规定，不吃完，不能登机！”

童真信以为真。

宋丹青看着他吃。他一口一口把自己的脸颊塞得鼓鼓的，好像含了两个核桃的松鼠。

“爸爸，加油！”

宋丹青时不时扭头假装看墙上的大屏，不让童真和西西看到他在偷笑。

童真对着剩下的三杯冰激凌发愁。他看了一眼西西。西西连忙捂着冰冷的嘴，说：“爸爸，我再吃就要变成雪人了。”

童真讨好地：“宋老师，你想不想吃点冰激凌？”

宋丹青：“你是在求我帮忙？”

童真点头，把三个纸杯推向宋丹青的手边。

十分钟后，桌上三个纸杯一干二净。

童真点着自己的嘴角，对宋丹青说：“你这里沾了一滴奶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拇指指腹轻轻擦过宋丹青的唇角。

宋丹青“蹭”地站了起来，大步走进卫生间里。

童真看着自己指腹上的白色液体，为自己的冒犯感到懊恼。

服务员过来，提醒童真准备登机。

宋丹青进洗手间有一刻钟了，还没出来。

想起程秘书的嘱咐，童真心中浮起一丝不妙的预感。让西西留在原位等他，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洗手间。

“宋老师？”

童真大声敲门，把耳朵贴在门缝上，隐约听见一声呻吟。

服务员跑过来，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童真忙说没有。

待服务员走后，童真先往后撤了几步，抬腿迎门一脚。

门扇 “哐当”一声砸到墙面，又弹回门框。坐在马桶上的宋丹青，脸色由红转青，又从青转白。

“宋老师，实在对不起，我以为你……”

宋丹青的私人飞机上，童真第一百次道歉。宋丹青撇过脸不想理他。

他越不搭理他，童真越心里不安，越要道歉。

第一百零一次：“我真的不晓得您拉肚子，您也没提前说啊。”

童真锲而不舍：“我什么都没闻到。一点也不臭。真的！”

西西把脑袋靠在童真的手臂上，歪着脑袋问：“爸爸，你的鼻子失灵了吗？为什么不臭？”

空姐听见他们说话，掀开帘子走过来，蹲在坐位边上，问是不是有人不舒服，是否需要帮助。

宋丹青的脸色越来越黑，简直和从煤矿里爬出来的一样。他打发走空姐，咬着牙，从嘴里挤出两个字：“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把你们都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