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自高兴的同时,越长风再一次对周鲤有了新的认识。
他定定看着那个人,讲话时浑身萦绕着一股浩然正气,小伙计有着缜密的思维和出色的口才,以及面对强大压力时毫无畏惧的气魄,都令人惊诧。
还有他眼中的自信和坚定,显然已经超越了他的见识和阶层,让人不由自主地忽视他那过于出色的外貌,转而赞叹他的胆识和魄力。
一身素色衣衫,面白如玉,在烈日下自成一股清凉。
“说得好。”越长风说,“冯大人,我看诸位掌柜也都同意如此,不如就移步吧?”
王掌柜此时也被激起了胸中豪气,“周鲤说得有道理,冯大人说来说去,还是要银子,便不要拿这种话来吓唬人。”
周鲤当初没有对王掌柜落井下石,他一直对周鲤心存感激,此时见少年如此有胆略,更是心中佩服。
其他人见王掌柜如此,也都义愤填膺起来,更是对冯任的看低了三分。
“若是有人拿咱们临封城百姓的生死谋求前程,那不如现在就拼了。”
“是啊,怕他个卵,要死一起死。”
“莫要拿百姓当傻子。”
眼看着事态就要失控,冯任面上挂不住,他狠狠地看了一眼周伯渠,“好,就按周鲤所说,回县衙再做商议。”
下城墙的时候,周伯渠趁着所有人都往外涌,找机会走到周鲤身边。
周伯渠脸色不太好,这时候周鲤冷静了下来,“爹,儿子是不是闯祸了?”
周伯渠看着周鲤眼神复杂。
方才他站在人群中,看着侃侃而谈的周鲤是那么的耀眼,不禁遗憾他不是自己亲生的。
养育他十年,还是有那么一丝不舍。
周伯渠压下心头的一点情绪,他知道此时该说什么能让周鲤义无反顾。
“你本来就得罪他了,也不在乎再多一回。无事,爹不怕。”他说。
周鲤见过冯任敛取银子的嘴脸,到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恶心,只是凡事涉及到他的家人,他便无法冷静,顿时心生内疚。
“牵连爹受苦了,都是儿子不好。儿子带了银子来,咱们破财免灾,爹很快就能回家。”周鲤说。
周鲤认为有吕公子在,只要乖乖掏银子,就能尽快让爹回家。
哪知周伯渠却缓缓摇头,“不是几两银子就能解决的。”
周鲤没想到爹也将事情想的如此严重,他安慰周伯渠,“牵扯到这么多人,冯任很难服众,况且他也只是想要银子,实在不行,我找吕公子借一些。”
周伯渠点点头,他估摸着周鲤现在一定愧疚难当,于是转而说起周灵儿。
“你若是有心,不如想办法将灵儿先送走,”他给周鲤指明了方向,“万升绣坊的送货的马车最好,人少货多。”
“爹,你也看到了城外的情况,灵儿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周鲤说。
周伯渠很敏锐,“你问过万公子了?”
他知道万鸿一直对周鲤很看重,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是,现在城门戒严,绣坊已经不往外送货了。”面对周伯渠,周鲤实话实说。
周伯渠眉头皱了起来,但他比杨氏更能沉住气,转瞬便恢复如常,“那便让仁义回去,他有力气,家里离不开他。”
“爹……”周鲤听出了周伯渠话里的意思,“你不回去?”
“走吧。”周伯渠拍拍周鲤,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看县令如何说,再从长计议。”
才说了几句,就有衙役开始来催促,“县令找周老爷有事相商,请周老爷尽快跟上。”
简直莫名其妙,那么多有钱人,就因为自己得罪过他,冯任便为难爹,这样的心胸如何能做一方父母官。
“快走。”衙役看他没动,手便握上腰间佩刀。
周鲤还要说什么,周伯渠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与人发生冲突,便跟着走了。
回到县衙,里面的气氛已经与之前大不相同。
“县令带着他们做什么去了,怎么出去一趟变成这样?”
“看大家脸色都不太好,莫不是用了刑?”
“不像,没看见有谁受伤啊。”
“听说是去看城外流民了,还有啊……”城墙上对峙的消息始悄悄散播出去。
此时县衙的大院里已经摆上一桌桌清粥咸菜,只是再没人吃得下去。
谁都知道城外有流民,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实实在在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那些死尸烂肉还有挥之不去的屎尿尸臭气味,还回荡在鼻尖。再看见吃食,先前上忍着没吐的,也开始干呕起来。
现在大家都明白了,这就是县令办的一场鸿门宴,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诸位随本官忙了半日,肯定饿了,快快用饭吧。”在周鲤四处寻找张仁义的时候,冯任开始讲话,“饭后,咱们共同商量一下,该如何安置流民。”
大院里少说也有一两百人,此刻却静悄悄的,没人接冯任的话。
周鲤只能听周伯渠的话先去找到张仁义,“爹这里有我照应,他很快就回去。”
张仁义不是多话的人,他在周家许多年,一直忠厚老实,听了周鲤的安排也没什么异议。
他走了几步,似乎又想起什么,转回身对周鲤说,“阿鲤也照顾好自己,你转告姥爷,让他放心。”
“知道了,”周鲤笑了起来,“让张嫂准备饭菜,等着爹回去。”
送了张仁义转身出门,周鲤又回了县衙大院,其他人都散尽,于是周鲤听见了冯任与周伯渠的对话。
“周老爷,”冯任有些偏沙哑的嗓音十分好分辨,他问周伯渠,“你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周伯渠起身,“多谢大人夸奖。”
“既然你的好儿子出了好主意,那便由你来整理这些账务,周老爷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周鲤在大门口听着两人的对话,他看见冯任搭在周伯渠肩上的手,两人像是多年好友在闲聊,这一切都给周鲤一种感觉,他可能真的将事情想得简单了。
周鲤再一次觉得自己稚嫩和渺小,即左右不了事情的发展,也看不透事物的本质。
越长风站在周鲤身后,“都听见了?他不会让你爹离开。”
“嗯。”周鲤问,“冯任他威胁我爹了?”
他觉得周伯渠答应留下来一定有原因。
“你妹妹。”越长风说。
周鲤如梦初醒。
“怪不得,怪不得…”周鲤终于明白,爹和娘为什么宁愿冒风险,也要送灵儿出城。
只是他不理解,比周灵儿好的绣娘那么多,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打她的主意。
“什么?”越长风问。
周鲤整理了情绪,“没事。”
越长风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神色,往前走了一步,“你其实完全可以不出这个头。”
“是啊,太不自量力了,可是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
“怕了?刚刚的能耐哪去了,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越长风剑眉一挑,忍不住揶揄。
周鲤此时没心思开玩笑,略弯了弯唇角,“怎么能不怕,只是怕也没用,不是吗?”
今日的周鲤,在越长风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不同于往日的油滑,周鲤头一回如此坦诚心中所想。
那种心有山河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与当初的自己何曾相似,越长风不自觉的就对其生出疼惜之感。
“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把手放在周鲤肩上,不自觉的,越长风想让他安心。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真诚,这一回,周鲤没有躲开,他需要这种安心的感觉。
周鲤自己也觉得,他其实是仰仗越长风的,不然刚刚在城墙上,他真的未必敢那样顶撞冯人,他应该会选择更为温和的方式解决问题,而不是针锋相对。
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周鲤明白,自己也在不断地受越长风的影响。他勇敢果断有大局观,做事看起来莽撞,实际上十分有分寸,还有一份顶顶厚实的家底撑腰。
周鲤欣赏这样的越长风。
一股异样的情感在两人之间无形中产生,明明想要避开,却又贪恋。
他站在越长风对面,说,“好。”
从县衙出来,越长风把周鲤送回家,看着进了门才放心。
周鲤满怀心事进了家门,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对杨氏说,幸好杨氏身体虚弱先睡了,让他松了口气。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张仁义一个人默默收拾院中的东西,将之前打好的包裹都堆在门边,像是随时要准备出门。
若是平常,周鲤一定会让张仁义把东西放到屋里,左右都是走不了了,放在门边也是落灰。
可他今日也没力气讲话,这些小事,明日再说也来得及。
周灵儿一脸担忧地将周鲤迎进门,给他柠了毛巾擦脸,“哥哥怎么一个人回来,爹呢?”
“爹留下给县令帮忙,流民太多,县衙人手不够。”周鲤说。
他不想让妹妹担心,可周灵儿毕竟不是小孩子了,若是在意的事,也还是能看出点什么的。
果然,听了周鲤的话,她脸上露出狐疑之色,“爹晚上也不回家吗?”
周鲤:“大抵忙过这两日就回来了,□□日都会去县衙,爹不会有事。”
“哥,要不咱们还是请万公子帮帮忙,或者吕公子也行。”周灵儿有些着急,“你与吕公子相识这么久,他能帮流民,多少也能帮帮咱们吧,或者还有许二公子。都行,谁都行。”
“灵儿,吕公子说了会帮忙。”周鲤按下心中焦灼,哄她道,“爹也说了没事,咱们就放心吧。”
许家一直对自己有敌意,万升绣坊现在不能出城,眼下能指望的只有吕公子一人了。
知道说了没用,周灵儿没再说什么。
仅仅两个月的时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她看着探出墙外的紫荆花枝,紫色小花压在枝头,随着微风颤颤巍巍,就像她此刻的心,没一个落处。
于是在家里人都入睡的时候,周灵儿穿戴整齐出了门,她心里坚定的认为,只要去找许盛,二公子一定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