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点，外面的同事走得差不多了。

项岚舒展下身体，“我请你吃饭吧，你饿了吧？”还没容得了萧渊习惯性的拒绝，项岚一步蹦到他身边，拽住他的胳膊，“走吧走吧，饿死了。请你吃好的，大餐！”

萧渊被拽出去了。

项岚指的“好吃的大餐”就是ITMA附近的一家西式餐厅。从人均单价来看，确实算“大餐”。

现在的耕地面积比以前少了许多，土里种植的和人工畜养的食物价格昂贵。根茎类和菌类食物容易获得，但老吃这些容易反胃。之前几十年研发出来的能量棒和仿真类的食品种类不少，成了现代人的主食。

通常ITMA的员工以能量棒作为主要食物，更能将就的经常跑到自动贩卖机去买营养水，不过大家管那种水叫“糨糊”，物如其名。反正营养和热量都足够，也没条件挑剔口感和味道。

对于现代人，“吃饭”指一两分钟内完成的动作。购买昂贵的食材、花费一两个小时烹饪，再坐下来细嚼慢咽，这种“吃饭”已成为奢侈的仪式，或是富豪的日常。

这家西餐厅提供的食物全部由人造植物和人造肉、气味模拟分子组成。菜品长得像样，味道接近真品，所以价格不便宜。

项岚坐在红棕色的胡桃木餐桌的一头，开心地研究菜单。他已连续吃了一个多月的能量棒了。

他飞快地选择了墨西哥超辣牛肉汉堡、大份肉酱薯条、炸鸡翅和一大杯佛手柑奶昔，摩拳擦掌地用不安分的眼神催促萧渊抓紧点菜。萧渊没兴趣看菜单，随便要了份五分熟的牛排。

项岚问萧渊要不要喝杯酒，萧渊指了指手边免费赠送的水，摇了摇头。

等待上菜期间，萧渊还在问工作相关的情况，项岚忍着饥饿老老实实地回答。

好在菜上得挺快，项岚迫不及待地大喊一声，“欢迎你回来！萧渊，开动了！”嗷呜一声扑向他的食物堆。

他双眼放光，脸上露出不受控制的由衷笑容，双手抓起大汉堡，一口咬掉四分之一个，奋力地咀嚼，边吃边频频点头。百忙之中，还冲萧渊甜甜地笑。

虽然他没有发出声音，但似乎他的身体正自发地奏响一首欢快的交响乐，香甜可口，欢欣鼓舞。

萧渊似乎看见对面坐着一只突然掉进松果堆的小松鼠。

现在还有多少人，能被几样食物，幸福成这样？萧渊不由得问自己，这个年轻人，他很简单吧？简单的人，容易幸福，对吧。

我上一次见有人吃饭吃得这么全心投入，打心眼儿里高兴得一塌糊涂，是什么时候？是那个白白胖胖、好看的小娃娃，人生中首次获得一个小小的果酱三明治，是不是？

一丝痛苦从萧渊的内心升腾，慢慢扩散成雾。

他强行用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将雾气挤压成团，用力向下压去。那团痛苦的的雾气离开了他的心，结结实实地沉向他的胃，牢牢堵住。

萧渊感受着，对着面前那块模拟出来的牛排。他知道这顿饭，又吃不下去了。

项岚吃得迅猛，转眼间他面前的食物灰飞烟灭。他忽然发现萧渊连餐具都没碰过。

“你是不是，不开心啊？”项岚琢磨着他的脸色。

萧渊沉默地摇摇头，他内心有点自责，为什么他的情绪被一个年轻人这么轻易地看出来？自己是怎么控制表情的？

“那你还是要吃东西啊，不吃东西怎么能行呢？”

萧渊决定撒谎以终结这个话题，“我下午吃了，能量棒”。

“哦，”项岚释然了，“那…？”眼睛忽闪闪地看向萧渊面前的牛排。

萧渊明白，他把那盘肉推到项岚面前，“不嫌弃的话，给你了。”

项岚脸上又绽放出大大的笑容，“不嫌弃不嫌弃”，他开心地把盘子揽到自己跟前，“刚才我好犹豫啊，我也想点这个，没想到你点了，嘿嘿嘿。”

看来萧大爷对食物很大方嘛，这算是个优点哦，虽然他的优点不多，好在还是有的嘛。

萧渊被这只松鼠的食量震撼了。

项岚终于吃饱，心情好得要命，开始跟萧渊扯闲篇。“你应该很能打吧？我看你之前的业绩牛得不得了。”

萧渊不置可否。

项岚开始吹嘘自己，“我跟你讲，我主要靠反应速度，我反应特别快，有多快呢？举个例子…”项岚眼珠一转，突然拈起他吃光的汉堡里残留的半颗墨西哥辣椒—用淀粉做的、浸满辣椒素的辣椒—放在大拇指上,食指一弹。虽然速度确实快，但项岚没使出最快速度，他特意给萧渊留出了躲避时间。

然而萧渊动都没动，眼睛都没眨一下。辣椒粘在他的右脸上，又慢慢地滑了下去。

项岚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你你是没看见吗？”他有点儿结巴了。

萧渊还是没说话，冷冷地看着项岚。然后，他脸上粘到辣椒的部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你的脸啊”，项岚艰难地指着他的脸。

这回萧渊说话了：“我辣椒过敏”。

项岚张着嘴看着他。这人的肉身反射弧到底有多长？不该开这种玩笑的，没想到他这么弱。现在搞得好尴尬呀，我刚吃了人家的牛排，就把辣椒弹他脸上了。

餐毕，项岚叫来服务员结账，发现萧渊早就偷偷出去先行买了单。

项岚更尴尬了，“不是说好了，我请客？”

“就是你请的。”

萧渊坐上单位配给的车，花了一点时间匹配设置。“指令”，他说，“回家，中速”。

一个半小时后，萧渊推开家门，等待那种熟悉的陌生感袭来。这几年来，每次他离开家，再回去，总会产生强烈的陌生感，似乎他推开了是别人的家门。

家具没几件，极其简单，线条流畅。颜色从灰色到深灰色再到黑色，质地是金属和木头的。这些家具在黑暗的客厅里安静地等候他。

萧渊知道，如果稍搭配一些色彩明亮的物品，会显得很好看。但是，家具旁边不再有天蓝色的婴儿车、白红相间的小木马、墨绿的带三个后轮的自行车；也不再有自己巴掌那么大的带条纹的小衣服，每次他用两根手指拈起来就像飘舞的小旗帜。

这些都不再有了，所以也没有搭配的物品，只有这些灰暗色调的家具，正如他每时每刻的心情。

萧渊在黑暗中站了几分钟。上到二楼，他打开锁着的一个房间门，小心地捧出一个容器，去外面更换了容器里的液体，又轻轻地把它放回原地。

从外面看，楼上一扇小窗户透出橘黄色的灯光，萧渊高大的身影在玻璃上投射出来。

他坐下去，双手合十支到自己的嘴边。他把脑袋放给双手，脊背稍稍弓起。他似乎说了一些话，似乎什么也没说。

他独自坐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