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少白从未遭受过如此这般的重挫，压力之下，只得选择尽早跟他有个孩子，这是大都的法律规定，谅萧渊也不敢抗拒。更重要的是，自己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期待与萧渊之间的关系能得到彻底的改善。

说起来，真是好笑极了，萧渊同意归同意，却坚决不肯与自己同床，只答应采取技术手段。童少白至今不敢、也耻于告诉任何一个人，自己跟萧渊做了四年伴侣，从未有过半点肌肤之亲。

萧然终于来到这个世界上。看萧渊的眼神，看他的样子，他多喜欢这个孩子啊。

童少白喜出望外，加倍地对然然好，24小时不眠不休地照顾那个小小的婴儿。果然，萧渊主动邀请自己搬过去与他一共居住，本来嘛，萧渊那样的工作狂人，哪儿来的时间照顾那么一个小娃娃呢？

搬过去同居的那一天，童少白耳边响起的是一首凯旋曲，他以为自己总算敲开了萧渊的心门。

半年后，童少白方才意识到，当年他听见的，依旧是首让人心碎的丧歌—萧渊对自己的态度毫无变化。

当然，因为孩子，他对自己说的话的确多了一些，但也仅限于此。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并未因为萧然的到来而产生实质性的改变。萧渊对孩子的喜爱与日俱增，奇怪的是，尽管自己照顾孩子的时间远超那个大忙人萧渊，但萧然却明显地偏爱萧渊。

说实话，很多时候，童少白都在嫉妒萧然。嫉妒他能得到那么多那么多的，萧渊的爱。笑死人了对不对？他嫉妒自己的孩子。

童少白当时根本没觉察到，在他的心里，任务目标早已改变。

早已从“利用萧渊的价值”变成“得到萧渊的心”。

越努力，距离目标越远。越远，便越不甘心。于公于私，童少白都放弃不得、欲罢不能。直到活生生地将自己陷入泥潭，直至没顶，直至不见天日，满心想着的都是，他为何不爱我？

这些原由，童少白在离开萧渊很久之后才想明白。

是的，是自己主动提出搬离萧渊的家、提出离婚。

没有办法了。

萧然猝不及防的离世，将他俩之间唯一的脆弱联系炸得灰飞烟灭。童少白眼睁睁看着萧渊对自己的态度降至冰点。眼睁睁看着萧渊被自责、悔恨、内疚和痛心折磨得没了个人形。

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童少白甚至觉得，萧渊是痛恨自己的。或许那天陪着萧然的是萧渊，孩子还能多留一段时间吧？

童少白扛不住那些日复一日、利刃反复穿心的折磨。他认输了，退出。他为组织服务了十几年，从没有一个任何任务，完成度等于零。

不对，还不如零，明明是负数。他把自己搭进去了。

时至今时今日，他见到萧渊时依旧心如刀割。

最最可悲的是，时至今时今日，当他面对萧渊，想叙叙旧的时候，思忖良久，吐出嘴的还是萧然。是啊，除了萧然，他们又有何旧可叙？

时间并不能让你我之间的过去成为记忆长河中闪亮的一瞬，唯有真心相待过的时间才可以。

萧渊看了看他。不出意外的，他又一次在童少白的脸上看见了萧然的影子。

说起来也真的奇怪。萧然的五官和脸形，甚至包括身材，都像萧渊的一个小小翻版。顾丰明也屡屡开玩笑，我弟弟的基因太强大了，这哪里是孩子，简直是克隆。

可就是说不明道不白的某些时候，萧然的举手投足间就是会流露出童少白的气息。或许是些许阴郁的气质？或许是萧然看人时带出的灵动眼神？说不清楚。

基因这东西，真的强大。仅仅是几段编码的简单复制和传递，却让一个人和他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不可割裂地建立了宇宙间最紧密的联系。

不对，萧然不会有下一代了。而萧渊自己，估计也不会再有。

萧渊的心里一阵绞痛，这是他不愿见到童少白的根本原因。对于萧渊而言，童少白堪称一份行走的伤心催化剂。

但这世上除了自己，如果说还有谁，有资格坦然地提起然然，估计也就只有他了。毕竟，萧然也是他的亲生儿子。

萧渊点点头，不愿与童少白共同怀念儿子。于是他缄默不语。

侍者一道道地把菜端了上来，量不大，青瓷器皿很漂亮，香味扑鼻。

童少白亲自为萧渊斟了一杯茶水，他举起自己的杯子，“我记得你不擅饮，那我就以茶代酒，为我们的…重逢。”

萧渊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这个重逢，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到短短三年时间，你能做上这么大的生意。”

童少白又微微一笑，这么迫不及待？一句话就切回了正题。“出乎你的意料，我并不奇怪，毕竟你从来没有试着去了解我。”话里带着一丝哀怨。

是啊，萧渊想，你有多少东西，是我从来就不了解的，而现在我可是觉得不了解你的地方变得更多了。“那你就给我个机会，多了解了解你。”

“你想知道什么呢？”童少白淡淡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想知道这些年我为你流过多少泪吗？

“天启商行的秘密。”

当然，你只关心这些。童少白随口说道：“萧组长，对于政府机构而言，天启是透明的。你们有多种手段和途径可以查明我们的经营状况。天启这几年来，一直循规蹈矩，本分做事。”这些话对于童少白来说，不动脑子都可以说上半小时不停歇。

萧渊搛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还是那么不好吃。“如果不是天启商行的秘密，难道是童老板你个人的秘密不成？不然今天约我来，是聊什么呢？”既然你用外交语言回答我，不如从你的目的说开去吧。

童少白夹起一块醋鱼放进萧渊面前的盘子里。“聊聊你的秘密，萧组长。”

“比如？”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萧组长对大都政府的某些统治理念，也不是很认同吧？”

“你可以再具体一点。”

“具体的说，比如中央政府制定的一些跟孩子相关的法律，或者说，跟然然有关的那些。”

萧渊放下筷子，看向童少白，“真的是你？”

童少白直视他的眼睛，“是的，是我。”本来我不该那么处理，但却为了你，我不仅欺骗了大都政府，还瞒过了我自己的组织。

萧渊重重地点头，“谢谢你，能为然然做这些。在他短暂的生命里，你的保护，让他过了三年幸福开心的日子。”他举起茶杯，“我不会喝酒，就以茶水代替，表达我的感激。”他一抬手，将杯里的茶水倒进口中。

童少白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热，他控制了下自己的情绪。原来他知道我为然然的付出，听起来，他并不恨我？萧渊最能打动自己的时刻，就是像刚才这样。在他一贯冷漠的外表下，总是能准确地传递出他的真诚。

童少白与数不清的人打过交道，口才超绝、口蜜腹剑、口是心非，太多了，其中有几个人，当真可称为舌绽莲花、心有蛇蝎。但谁都不像萧渊，真实得冷酷，懒得敷衍的样子叫人心塞，但他的真诚，却极为罕见，由此也是宝贵的。

谁都不像他，谁都不如他。

童少白调整好自己，“不用谢我，然然也是我的儿子，我为他做得还不够。”

萧渊担心继续说下去的话，难免勾起不堪回首的记忆，主动回到刚才的话题上，“你说到政府的政策？那又如何？”

“萧组长，以你的专业水平和能力，何必替一个自己都不能认同的政府卖命？”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替天启卖命？”

“小庙不敢供大佛，天启自问没有足够的实力提出这样的请求。但凭你的条件，难道从未想过，你自己就可成为政策制定者中的一员，或者至少，做个能够深度影响政策制定的人？”

“哦，”萧渊自言自语，“今天是来当说客的。”

“像你这样的人，没人能当得了你的说客的。”童少白诚恳地说，眼里带着些许崇拜的光芒，“我们都必须承认，人类历史上存在过的每一个政府，无论采用何种组织形态，都不可避免地具有其局限性。这些局限性有时根源于地理位置，或是经济发展水平，或是在国际上的角色和战略地位。但出色如你，我理解你并不愿以政府当下的需求为己任，尤其是当这种需求与你的信仰发生冲突的时候。”

萧渊盯着他，看上去有些兴趣。

童少白在萧渊的手上输怕了，知道此人很难把握和揣测，但话已说到此，无论如何，也要尽力一试。于是他继续说道：“如若不能苟同，为何不亲自入场，去改变呢？当然，道路可能稍有崎岖，难以一步到位。但对于成大事来讲，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客观地说，童少白的见识和口才远超一般人。这番话有理有据，站位颇高，同时还适当地吹捧了萧渊。

萧渊装作听不懂，看了他两眼，“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尽管ITMA的行政级别不低，”童少白思索片刻，决定再点破一层。他不相信萧渊听不明白，可现在是自己在主动说服，本就该由自己开价，“但基本没有参政议政的权力。说句不好听的，高级工具罢了。如果我们可以改变ITMA的政治属性，加大它的重要性，再将萧组长放到一把手的位置上。会不会对实现你的信仰更有帮助？”

“天启好大的能量！”萧渊不动声色地感慨了句。

“见笑了，我是天启的大股东，实话实说，天启没这个本事。可大都执政厅……”童少白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渊一眼，“暗潮汹涌，就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