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好渴……”
四岁小方倾躺在床上,发烧烧得人事不省。隔着房门,他隐隐听到妈妈和保姆在交谈。
“太太,”那位照顾了方倾两年的保姆道:“我下星期就走了。”
“孩子还很小,您有时间的话,就多回来陪陪他。”
“我没时间。”年轻的方靓影正要出门,对着镜子看自己的高跟鞋。
“我能有什么时间!到时候下一个保姆也来了。照顾孩子这方面,你们肯定比我有经验。”
说完,她对着镜子捋了捋烫出来的精致卷发,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我肯定比她漂亮。”她小声地说着,神色十分骄傲。
咣当。
大门在她身后被重重地摔上,小方倾睁开眼,几乎是迷茫地倾听着屋子里死一般的安静。
别人的妈妈,也是这样的吗?
他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就见一位不认识的阿姨站在他的面前。
“起床啦!”她大声喊着,动作利索地一把拉开窗帘:
“时间不够了,赶紧起床。穿好衣服去幼儿园!”
小方倾愣愣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家的陌生阿姨。
穿衣服?
“居然还不会穿衣服吗?”那位阿姨看他一眼,啧啧两声:“唉,真是个小少爷!过来!”
她粗暴地将方倾一把拽过来,胡乱将衣服套在他的头上。
“穿好了!记住了吧?”她很嫌弃地说道:“就是这样,下次记得自己穿!”
“……”小方倾没有反抗,自己把凌乱的衣服整理好。
就这样,他坐在床边,看着一个个阿姨来到家里。她们短暂地在家中停留,又毫无留恋地离去。
和他自己的妈妈一样。
所以为什么她是妈妈呢?她有什么不同于她们的地方呢?
时光于眼前荏苒。直到某一天,他在病床前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女士。
看见她明媚笑颜的同时,方倾却忽然退缩了。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不要走近她,千万不要。
“方倾?”那位女士笑着,敞开了怀抱:“方倾,到我这里来吧!”
方倾紧紧咬住牙,不肯再去看她一眼。他恐惧地扭头跑开,不肯叫出那声“晓茵阿姨”。
不可以叫她的名字!至少现在,还不能叫她的名字!
但是为什么呢?方倾边跑,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因为,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因为这位女士已经去世了,他是因为太过思念她,才在梦里才见到了她。
如果自己在梦里叫她的名字,是会被周围的人听到的。
梦?方倾愣住了。
那么我何时才能醒来?
方倾努力地睁眼,拼命地想要抬起手臂,然而胳膊沉得像灌了铅,眼睛也总是睁不开。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方倾,方倾!”
然后,方倾只觉得,自己像是从水里被人给捞了起来。
他一下子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头顶上挂着点滴瓶。
赵宾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一脸担心地看着他:“好点了吗?”
方倾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看了赵宾一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我跟魏宏哲申请的,”赵宾面无表情道:“那天在超市跟方小少爷起了冲突,自觉没理过来道歉。”
“……”方倾这才放心,不觉有些好笑:“懂了,你来找骂的。”
“少说废话,”赵宾的语气意外的非常严厉:“交代吧,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吵架吵一半晕了的?”
“……咳,”方倾提起这件事就觉得丢脸:“因、因为焦虑症。”
“也不全是吧,”赵宾看出来他没说实话:“你跟方女士吵架我听见了,那个架势明显不是在演戏。”
“你是真把自己气着了吧。”
“……”方倾仰面朝天躺着,真希望赵宾没看出来这点。
“好了好了,”他坐起来,皱着眉看了眼手上的绷带和针。
“这谁给我扎的?还有,上面那瓶子里放的什么啊?”
“咳,是慢速镇定剂。”赵宾说着,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至于是谁扎的……当时全场只有我学过医。嗯,所以你懂的。”
“……谢谢赵哥。”
方倾点点头,垂下了脑袋:
“那天在超市里说的那事,我没怨过你。从来没怨过。”
“我知道。”赵宾点头。然而方倾的下一句话,顿时就让他稍微好点了的心情一落千丈。
“针帮我拔了吧。”方倾说。
“我现在好多了,打算去楼下往你们车上砸鸡蛋。”
三分钟后……
休息室的旁边就是办公室,里面的人只听到一声嘶哑的怒吼。
“滚——!”
随即,只见赵宾经理被从休息室的房间里粗暴地推出来。皮鞋踩在走廊光滑的瓷砖上,噔噔作响。
赵宾扶着墙,面容被愤怒扭曲了,气急败坏地冲里面大吼:
“方倾!我好心来道歉,没想到你小子这么不懂事,居然敢骂我?”
“骂你算轻的!”
片刻之后,路过的人只见刚刚还晕倒的方小少爷扶着墙从休息室的里面走了出来,精神抖擞。
他扶着门框在门口站住,声色俱厉地冲赵宾大声嚷嚷:
“劝你一句:不想头顶烂柿子脚踩香蕉皮下班的话,就少来烦我!”
说罢,小少爷愤怒地摔上门。
“哎哟哟!”赵宾阴阳怪气,狠狠踹了一脚紧闭着的门:
“真不愧是小少爷啊! ”
然后气哼哼地转身离去。
周围过路的人都麻了。
大家都知道,赵宾经理素来是个好说话的,只是不知为什么,总跟董事长身边那位刘栖助理不对付。
这么好的脾气,都能给气成这个样子?哎哟哟,将来可千万别倒霉,跟这位方小少爷结下梁子!
听听那说的!头顶烂柿子脚踩西瓜皮?这狼狈样子要让人看见,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在这儿工作了!
自此之后,在宏音公司一提方小少爷,几乎人人悚然,比提起董事长本人还让人发怵。
方倾早知道,这几天众人对自己议论纷纷,但他根本不管。
自从那天刘栖提醒过他之后,方倾就立刻下载了“Find”软件。
不知是为了隐私还是别的,这个软件添加好友只能选择“附近”模式然后一直刷,或者面对面扫二维码。
方倾就只能把地址定在本市,然后有空就打开软件,一个个地刷人。
他已经连刷三天了,还是没看到一个像是季洵的。
第四天的中午在花园里,他忽然想起,季洵一直非常清楚地记得自己双手的样子。
甚至在失忆之后,只凭借着对那双手的短暂记忆就找到了自己。
想到这儿,方倾连忙举起自己的手,对着蓝天白云拍了张照片,用来当做头像。
他此时已经吃完了饭,正在公司花园里用碎面包屑喂鸟。
面包屑撒了一地,麻雀喜鹊什么的都过来啄着吃。
好几只浑身漆黑的乌鸦也过来啄面包屑吃。方倾见它们喜欢吃,而且吃得又不少,就把面包全都撕碎成小块儿扔在了地上。
这期间,每天刘栖都会打电话过来,说要给他上课,教他处理文件。
方倾总是答应的好好的,然后根本不去,在楼下喂鸟。
每次都得是刘栖汇报给魏宏哲,或者让魏宏哲“恰好”发现方倾在旷课,派保镖将少爷“请”回来。
保镖们也都找到规律了。
小少爷不是在会客大厅弹琴,就是在花园里喂鸟。
再不就是在停车场扔鸡蛋。
方倾现在目标明确,每天只往方靓影、赵宾和刘栖的车上扔烂鸡蛋。
他扔得太过频繁,以至于赵宾和刘栖都不敢再干这事了——他们唯恐方女士误会,以为红色法拉利上的鸡蛋是他们俩中的谁砸的。
在办公室听刘栖给他传授经验的的时候,两人总是格外劳神。
方倾当然要从现在起就跟着刘栖学习,毕竟他需要在短短一个月以后就成为魏宏哲有力的帮手。
然而在这段时间,为了维持住所谓“乖张厌世艺术家”的人设,方倾总得不时地发出许多听课听到极其不耐烦的动静。
他甚至要装作心烦,时不时假装崩溃地从办公室里尖叫着往外跑。
而刘栖总要唉声叹气,边听着方小少爷高分贝的输出,边在后面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时间长了,魏宏哲便专门指定了很多保镖在门口挡着,时刻准备着把小少爷推着肩膀送回办公室去。
从此以后,小少爷便常常要堵着耳朵在办公室里转着圈儿地跑,满嘴里大喊大叫:
“烦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凭什么要学这些?”
“你起开,我要去弹钢琴!”
魏宏哲每天经过的时候,都能听到办公室里的动静。方倾总是在大喊大叫,而刘栖不厌其烦地在劝告。
可喜可贺的是,这位首席助理从没劝过方倾将来继承公司如何如何。
他只是不停说着什么“替你父亲分忧”啊,“儿子的责任”啊,“董事长每日辛苦”啊,等等的。
而方倾总是嗤之以鼻,大声宣布说自己要当个钢琴家,到时候满世界巡回钢琴表演。
“才不看这些狗屁文件!”他满脸不屑,将桌上的文件一应扫落到地上,然后满屋子疯跑。
魏宏哲最初看见,还会进去呵斥几句砸个杯子。时间久了,他也实在没有心思跟小儿子较劲。
他本来就是管理整个公司累了,才找方倾回来的。可他万万没想到,自从方倾回来之后,整个公司都被他闹得鸡犬不宁、兵荒马乱。
几天之后,魏宏哲便再也懒得跟方倾吵了。
路过办公室听到方倾和自己秘书吵架,他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回去给刘栖涨了工资。
一天,方倾在喂鸟的时候,亲眼看到乌鸦从窝里飞了出来。
他没有见过乌鸦的窝,就停在底下看了许久,结果看到一个鸟蛋从那个巢穴里摔了下来。
摔到了石头上,碎了。
方倾想了想,用纸巾将打碎的蛋包起来,放到了魏宏哲的车顶上。
随后一连几天,魏宏哲只要出门,必会被一大群乌鸦追赶。
它们团结一致,像黑色的疾风在天空中盘旋,连魏宏哲身边最强大的保镖都对它们束手无策。
魏宏哲连着被一群乌鸦啄了好几天的脑袋。他本来毫无头绪,直到有天看到方倾在旁边拍着手大笑。
那一天是6月8日,魏宏哲砸掉了他最后的茶杯。
至此,公司再也没有一套完整的茶杯可以用来会客。
而方倾还是一如既往,坚持不懈地在“Find”上刷人。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人山人海之中和季洵玩捉迷藏。顺着视线看过去,一张张脸,一个个黑色的后脑勺。
终于,在他把头像设置成自己手后的第七天,有个人来找他聊天。
这个人的头像是一幅用色大胆的油画,上面画着夕阳下的港湾。
画面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空,或许是因为上面没有画船。
“小哥哥,”那人很肉麻地发语音过来:“我是一个港湾。”
“前几天,我这里走失了一艘小帆船,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当时方倾正侧躺在床上。一听到这条语音,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他费了好大劲才压抑住那阵潮水般席卷而来的兴奋战栗,手指哆嗦着按住了语音键。
“对不起……”他说,声音有些哽咽:“我向你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