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遥死了。
死在她丈夫的剑下。
那天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闷了几天的梅雪遥去了梅园赏梅,却不想碰上赵覃,和他如今最宠的贵妃,在那里烹雪煮茶。
贵妃是年初选秀进宫的,她本就生的娇俏动人,又是个爱笑的性子,正适合冷冰冰的赵覃,很快就得了宠。
且她又是赵覃母族表妹,还是……父亲的外室女,一个多月前她又传出喜讯,是赵覃头一个孩子,赵覃立刻就封她为贵妃。
梅雪遥出神地看了许久,原想避开,贵妃看见了她,欢欢喜喜地让人邀她一起,梅雪遥只好过去。
“臣妾参见皇上,贵妃娘娘。”她屈膝道。
可原本,她是赵覃的发妻,如今却要给他的爱妾行礼。
“平身。”赵覃语气冷淡,大抵是厌烦她搅了他与爱妃的好兴致。
可,也不是她想来的。
起身的时候,梅雪遥看到桌子上放着赵覃的剑,是他被立为太子时先帝赐给他的,他很宝贝,碰都不给她碰一下,如今竟随意地放在手边。
贵妃瞧见了,欢快地解释说,“我最近养胎,被三郎闷在宫里,实在是闷坏了,今日好不容易才说动他带我出来,我赏梅,三郎雪中舞剑。对了梅妃姐姐,你看过三郎舞剑吗?可好看了,当真是谪仙一般。”
的确是好看,不然那年初见,她就不会被他迷得失了魂。
但,也只那次偶遇意外看到,他从不曾专为他舞剑。
梅雪遥嘴角动了动,实在是难以扯出个笑来,干涩道,“不曾见过。”
贵妃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尴尬地吐了吐舌头,仿佛是为了找补,又说,“我听说梅妃姐姐的琵琶乃是一绝,我可以听听吗?”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我想着,梅妃姐姐是大家闺秀,才艺双绝,若是小公主常常听梅妃姐姐弹的琵琶,说不定将来也会像姐姐这般出众呢。”
梅雪遥低垂着眼眸,看着赵覃手伸过去牵着贵妃纤美的手,深情地说,“他一定是皇子,是朕的长子,也会是大晋的太子。”
梅雪遥脑子里嗡嗡嗡的。
为什么这才会是赵覃的长子?
前几日她才知道,她嫁给赵覃这么多年却一直不曾有孕,其实是因为赵覃一直在吃药,就为了不让她受孕。
为着这个,她把自己关在宫门里大哭了一场。
她安慰自己当初他只是怕外戚势大而不得已为之,将来,他们一定会有孩子的。
她好不容易让自己忘了这件事,为什么还要这样提醒她。
她听到贵妃说,“可我喜欢公主呀,下次再生皇子好不好?”
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能想象得到她嘟着嘴的娇俏模样。
也是贵妃进宫后,她才知道他喜欢别人撒娇,而她从来都不会。
赵覃似乎无奈地笑了一下,“好,就依你。”
梅雪遥的眼泪已经快忍不住了,“臣妾就不打扰皇上和贵妃了,臣妾告退。”
赵覃冷酷的声音传来,“贵妃要听你弹琵琶,你去准备吧。”
梅雪遥只好忍着泪,让人取来琵琶,坐在他二人对面,奏了一曲《梅花三弄》,也算应景。
不知是梅雪遥弹奏得太动人,还是贵妃有孕后更多愁善感,听了一会儿,贵妃开始隐忍地掉眼泪,再过一会儿,她捂着肚子,皱着细细的眉,似乎不适。
赵覃紧张地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朕叫太医来。”
贵妃按住他的手,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来,“我没事,三郎别担心。就是梅妃姐姐弹的太好,我听了觉得伤心,可能,小公主也感知到了,跟着一起哭呢。”
这话一说,赵覃大怒,拔出剑横在梅雪遥颈前,“你故意的。好好的曲子,非要弹成这样,惹得贵妃伤心,叫她动胎气是不是?”
何谓哀莫大于心死。
梅雪遥算是体会到了。
那时她真想就这么撞上去算了。
这世上唯二在意她的人,都已经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死了,说不定还能一家团聚。
但她不能。
她的命是哥哥拿命换来的,她不能这样随便地要死要活。
她说,“皇上明鉴,臣妾绝无此意。”
“你敢说你没有?你分明就是妒忌!”
锋利的剑刃离她又近了一分,梅雪遥都能感觉到剑锋上森森的寒意,让她浑身如冰雪寒冷。
她抬眸望着他冷酷不耐的模样,悲哀到一滴泪也掉不下来。
她开始怀疑,曾经炙热的相吻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不管如何,她嫁给他这么多年,他该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他怎么能这么说她。
她想说点什么,贵妃突然痛苦难耐地呻口今出声,赵覃立刻看她,“怎么了?”
“痛,好痛,三郎,我痛,孩子,孩子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梅雪遥看到贵妃脸色发白,此时也顾不得那些小情绪,忙说,“皇上,臣妾略通医术,让臣妾先给贵妃看看。”
“你不许碰她!”
赵覃担心着贵妃,阴着脸,剑尖直指着她威吓她。
大抵天意如此。
锋利的剑直接刺入刚好起身前倾的梅雪遥的胸口。
痛!
好痛。
梅雪遥茫然低头看着胸口鲜红的血,心想,这应该比贵妃疼多了吧。
可是为什么,要杀她?!
他不爱她,冷落她苛待她欺辱她都罢,为什么要她死?
这是哥哥拿命换来的啊,她已经卑微到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为什么连她这点小小的愿望都要剥夺!
她好后悔啊。
她多希望可以重来,她不要再嫁给他,她要好好活下去。
可是哪儿来的如果。
视野逐渐模糊,眼前一切在消退,在渐行渐远。
世界安静了。
雪停了。
梅花都谢了。
.
雪已经停了。
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像洁白的绒毯。
沁人心脾的清香合着冰雪的气息,在北风里阵阵传来。
梅园里的花开的正灿烂,远处一片红梅艳艳如火,凌霜傲雪。
而眼前,一株古老的白梅,傲然挺立。
“小姐,奴婢已经看到三殿下了。您赶紧,就跨过这栏杆,假装去摘那枝梅花,只要做做脚滑的样子往下跌一下,三殿下一准儿接住您,到时候您就可以嫁给三殿下了。”身畔,一个婢女搀着她手臂就要带着她跨过栏杆。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听到这话了。
梅雪遥的父亲是当朝丞相,深得帝王信任,他为官几十载,朝堂上不说一手遮天,也能遮半边天了。也就是说,哪个皇子能得到他的支持,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
但梅相为人刚正,是个纯臣,从不与皇子结交,也绝不会站队,所以,谁要是能娶了梅相唯一的女儿,也就等于得到他的支持。
也因此,梅相从没想过要把梅雪遥嫁入皇家。
这场宫宴,名为赏梅宴,其实就是为几个成年皇子选妃的,所以梅相称女儿抱病,并未让她参加。
可梅雪遥一心想嫁给赵覃,在梅相上朝后,悄悄上了祖母的马车,在祖母吃了苍蝇般难受却还要挤出和煦笑容的表情下,她堂而皇之地入宫,赏花。
为了如愿嫁给赵覃,梅雪遥还决定上二楼摘花,再意外跌落让赵覃来个英雄救美。
那一次,她就这样做了,的确如愿以偿地嫁给了赵覃,可最后,他不但贬妻为妾,还为了他心尖尖的贵妃一剑刺死了她。
心口蓦地一痛,疼的她弯下腰,要撑着栏杆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触手是刺骨的冰寒。
寒风呼呼地吹着,仿佛吹起了雪花迷了她的眼,滚烫的泪滴在冰冷的指尖上。
直到此刻,梅雪遥才真的敢相信,自己死而复生,重新回到了六年前。
她上辈子到底活的有多惨多可怜,让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竟真的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远远地,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
虽是重活一次,可他一剑刺死自己还历历在目,仿佛是才发生的,心口之痛叫她浑身都在颤抖,手抓着栏杆,似要将它捏断。
就是这个人,为了帝位,收买她身边的灵露,一起怂恿她跳下去,好让她嫁给他,可等他娶了她却不好好待她,还杀了她。
想到过去六年,她傻傻地爱着他,承受了所有委屈为他付出一切,却换来那么个结局,还辜负了娘和哥哥,恨意,比这寒风更刺骨。
她绝不会再嫁他,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断了他的帝王路!
梅雪遥长长呼了口气,站起来折身就走。
“小姐,你要去哪儿?你,不去摘梅花了吗?”灵露惊愕地问。
“万一我摔下去,三殿下没接住我怎么办?”梅雪遥淡漠地说。
“不会的,这楼只一丈高,三殿下武功高强,一定会接住你的。”灵露的语气开始焦急。
“凡事无绝对,我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就好像那一世,她从未想过她身边的人会背叛她;就好像那一世,赵覃娶她时可以拒绝皇上赐下的侧妃,跟她许诺永不纳妾,可一等他登基,就迫不及待地选秀纳妃。
灵露愣了下,先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但这一愣神的功夫,梅雪遥已经下楼了,灵露一拧眉,赶紧先跟上去,一会儿再劝劝。
刚到了那株白梅下,就看到赵覃和六皇子走过来了。
梅雪遥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那个面容冷峻的青葱少年。
初遇时的美好回忆,陡然窜至脑海。
连心跳也突然加快,快到心口尖锐地疼痛着,提醒告诫着她,就是这个人,为了他的爱妃,在她心口上狠狠刺了一剑。
她绝不该再对他有任何痴念。
清醒点吧!
梅雪遥微微垂眼,掩在斗篷下的手止不住地战栗,她暗吸一口气,屈膝福身,“见过三殿下,六殿下。”
“梅二小姐不必多礼。”说话的是六殿下,才十二岁,已是一副温润君子的风度,“此处风大,小姐虽已病愈,还是要多注意些,莫再吹了冷风。”
“多谢殿下关心。”梅雪遥平静地看向赵覃,让嘴角牵出微微的弧度,“能请三殿下帮忙摘下那枝白梅吗?”
她指着的,正是方才灵露让她去摘的那枝。
她话音才落,赵覃冷漠的眉眼里闪过一抹狐疑,灵露愕然之后更是欣喜,赵覃冷淡地点点头。
只见他身子一跃,在枝干上一点,摘下梅雪遥说的那枝白梅,而后递过来。
梅雪遥没有接,微微笑着朝身侧的灵露示意,灵露笑容灿烂地接过去,“多谢三殿下。”
她稍稍侧身,笑着跟灵露说,“你瞧,你喜欢这枝花,三殿下便特意为你摘来,三殿下的心意,你可要好生珍藏。”
灵露一愣,愕然变色,“小姐?!”
别说赵覃冷冰冰的脸霎时变得阴沉,六皇子也意识到不对,她这话,分明是把个婢女推给三哥?
“梅二小姐,你怎么……”眼见周围人越来越多,不知多少人听到了刚才的话,六皇子开口想要挽救一二却被梅雪遥生硬地打断,“六殿下年纪小,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忽然一顿,用几乎只有她们几个能听到的声音说,“小心养虎为患。”
六皇子年纪不大,却是当今唯一的嫡子,按礼法,他理应是太子,可偏偏最得帝宠的贵妃有个已经成年,且才干能力品性皆上乘,还已封王的皇长子,故而储君之位迟迟未定。
皇后和贵妃两方明争暗斗已久,拉拢着各方势力,赵覃正是投靠了皇后,故而皇后对他也上心,希望能把梅雪遥嫁给赵覃。
只是谁都没想到,鹬蚌相争,最后是赵覃踩着六皇子登上帝位。
听到梅雪遥的话,六皇子一愣,赵覃的眼神更是要吃人。
头一次做这种挑拨离间的事,还当着人面,梅雪遥紧张得不行,眼见目的已达到,就赶紧先溜,免得被留下对质。
梅雪遥已经来过这梅园不知多少次,熟悉得很,慌不择路时顺着本能也避开了人群,来到荒僻处的一座假山处。
她需要静静。
冬日严寒,她穿的不少,又是个病弱的身子,跑了这一圈,又热又累,见周围无人,索性靠在山石上喘着气,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
然而,
一声娇斥突然传过来,“虞不辞,你给本公主站住!”
梅雪遥顿时心头一紧,虞不辞?
那个据说能止小儿夜啼的活阎王,锦衣卫指挥使虞不辞?
他在这儿?
还有…………公主!
她谁也没看见,只感觉到他们就在附近。
嘶……
梅雪遥一动也不敢动,大气不敢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在无意间,将自己置于何种危险的境地。
现在偷偷跑开,还来得及吗?
“公主再跟着本座,本座就划烂你的小脸。”属于虞不辞特有的冷淡嗓音,慢条斯理地响起。
虽然语气还尚算平和,却让人觉得这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叫梅雪遥一阵惊惧,仿佛有阴冷的毒蛇爬上背脊,贴着肌肤蜿蜒至脖颈,露出淬着剧毒的毒牙,随时都可能扎破喉咙。
梅雪遥害怕地咽了口唾沫,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就听到公主喝道,“你敢!你就不怕……”
公主气势汹汹的声音戛然而止,即使什么都看不到,梅雪遥都能想象出公主此刻的惊慌恐惧和不敢置信,大抵那把绣春刀,已经横在她脸上。
虞不辞淡声说,“公主以为呢?”
人处在极度的恐慌中,感官亦被无限放大,梅雪遥清晰地听见公主害怕地哽咽了两声,伤心地一跺脚,转身跑了。
公主走了,虞不辞也该离开了吧。
梅雪遥才要松口气,就听到一声,“出来。”
不紧不慢的语气,带着点温和的闲情般邀请着,却叫梅雪遥毛骨悚然,后背冷汗如水。
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守在原地,或许他不是对她说话。
但,
那平和的语调,带着莫名的让人战栗的寒意,迫使她屈从,不受控制地走出去。
转出去就能看到披着黑袍,高大挺拔、肩宽腿长的虞不辞,可梅雪遥走出来,一抬眼,只看到一张白色的遮了大半张脸的,骷髅面具。
“啊!”
梅雪遥被吓得浑身发软,一个趔趄往后倒在了假山上,下意识地抓住了什么,仿佛是能给自己点勇气。
她其实是见过虞不辞的,只是时间太久远,骤然再见,才被吓了一跳。
她咬着牙让自己冷静,勉强挤出点示弱的柔柔笑意,轻声说,“我姓梅,方才看花看入迷了走错了路。”
虞不辞毫不在意她那点小心机,绣春刀挑起她的下颌,漆黑的眸子像在审视一个低劣的物件,轻蔑而冰冷。
“倾国倾城的梅二小姐,不过如此。”虞不辞薄唇微扯,冷淡的嗓音充斥着满满的恶意,“比天香楼的姑娘,差远了。”
梅雪遥反应了一瞬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竟拿她和青楼妓子比!
被羞辱的愤怒直冲脑海,迅速压倒对他本能的恐惧,她涨红着脸,气得一把推开他的刀,“你放肆!”
虞不辞冷漠地看着她的动作,注意到刀鞘上的血迹,他眼眸微眯,阴测测地盯着她。
梅雪遥愣住。
哪儿来的血,那只是刀鞘啊,不至于……
她懵懵地低头看自己的掌心,一道一寸长的,血肉模糊的伤口,鲜血咕咕地往外冒。
头晕晕的,仿佛又回到她死的那天。
梅雪遥克制地,迫使自己移开目光,看着那张骷髅面具让自己保持冷静,“你有金疮药吗?”
虞不辞意外地挑眉。
“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见他没反应,梅雪遥又道。
虞不辞居高临下地开口,“你的人情,一文不值。”
“……”
若非怕他也一刀划烂自己的脸,梅雪遥都要骂回去了。
这个人……
没有弱点。
没有软肋。
不近女色。
彻彻底底的毫无人性。
算了。
那一世,赵覃都当皇帝了,他这个本该是最得皇帝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却屡屡和帝王作对,叫赵覃恨得咬牙切齿却拿他没办法,她一个普通女子,又能如何。
梅雪遥垂下头,一下子又看到满是鲜血的手,还有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
头晕目眩。
呼……
人晕晕的,也走不了,就在这儿歇会儿吧,这活阎王,应该快离开了吧。
“不是说梅雪遥跑到这边了嘛,怎么本王没看到她?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眼瞎看错了。”
假山另一头,响起个带着哼哧哼哧喘气的声音,但这话,明显是对梅雪遥有所图谋。
混混沌沌的梅雪遥猛地一惊。
她想起来那个声音,是吴王。
当今共有六子,长子与次子均已封王,但都未娶正妃,所以今日的赏梅宴,他们也在。
他们都想求娶她!
那一世她都不愿嫁,这辈子就更不可能。
但她现在晕乎乎的,别说跑不跑得了,一跑就有动静,不正好把人引过来?
可留在这儿,更是活靶子。
哪怕藏在假山里,她怎么敢保证虞不辞不会告诉吴王。
怎么办?
头晕脑胀的梅雪遥死死盯着虞不辞的面具,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她绝不能落在吴王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谢谢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