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梅雪遥在来年八月出嫁，此后多年甚少回来，赵覃登基以后，她连出宫都不能。

经历过一次生死，再站在她自小长大的地方，回忆涌上心头，更是感慨万千，鼻子酸酸的。

一个年长妇人从小院里出来，一眼看到梅雪遥，大惊失色，“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满身的血？快，快扶小姐进去，快去请大夫。”

她这一惊呼，院子里其他几个丫鬟都慌慌张张跑出来。

纵使梅雪遥热泪盈眶，看到熟悉的担心她的人，她先安抚她们，“我没事，不用担心，皇后娘娘吩咐了太医来，一会儿就该到了。”

那妇人一听，两眼一黑，“太医都来了，还说没事！”

呃……

正好太医也到了，当真是一阵兵荒马乱。

不过也好，冲淡了梅雪遥满腹悲欢。

太医重新给梅雪遥上了药，包扎了伤口，又开了些外敷药，叮嘱一二，就告辞了。

虽太医说并无大碍，可年长妇人看到了梅雪遥掌心血淋淋的伤口，仍是心疼地抹起泪，“叫老奴说，就不该去赏那劳什子的花。小姐本就身子弱，前两日受了凉还没好，如今又……”她重重地叹口气，咽下对皇家不敬的话，只能把气撒在灵露头上，“这丫头平日最是稳重，今天怎么这么疏忽，居然和小姐走散，害得小姐受苦。依老奴看，这次就该重重地罚，免得这一个两个，知道小姐性子软，就都懈怠了。”

说话的这个妇人是梅雪遥的乳母，从她出生起就照顾她，陪伴她的时间甚至比娘还多，也是娘走后最关心她的人。

那一世，在她嫁给赵覃后，乳母和她身边的四个大丫鬟，死的死，走的走，到赵覃登基她入后宫时，身边再无一个熟悉的人。

好在是，她的乳兄争气，乳母过的应当也不差。

“知道嬷嬷疼我，不过今天的事，却不能怪灵露，嬷嬷小小惩戒就好了。”

徐嬷嬷不太赞同地看着她，但看她脸色还有些苍白，便也不多说什么了，只是长长叹口气，“就是让老爷知道了，也不知……”

要如何责怪小姐。

自夫人去后，老爷对小姐愈发严厉，从来没个笑脸，也不关心小姐的终身大事。小姐都十七了，亲事完全没个着落，也怪不得小姐急。

只是小姐为了那个三殿下，不顾老爷的安排，执意偷偷去参加赏梅宴，还受了这样的伤……

但愿，三殿下值得吧。

听嬷嬷提起父亲，梅雪遥有些害怕地垂下眼，掩去眼中的嘲讽。

父亲会如何？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一世，父亲得知她进宫，又和赵覃有了纠葛，回来就把她叫去书房，黑着脸狠狠地训斥了她一顿。她自知理亏，不敢辩驳，直到父亲说会尽快给她安排一门亲事，她才急了，不顾对父亲的畏惧，直说她只想嫁给赵覃。

父亲当时脸色难看极了，也明白赏梅宴上那一出是怎么回事，冷冰冰地跟她说，她不能嫁给赵覃，而且赵覃是皇子，免不了三妻四妾。

回头想想，父亲那句话，也不是完全没替她考虑过吧，可当时的她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冲口就说，“就算他三妻四妾，我也愿意。”

“啪！”

那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也打断了他们父女间仅剩的一点亲情。

当初是她一意孤行要嫁给赵覃，最后惨死也是她咎由自取。

可那些年被冷落薄待时，她何尝没奢望过父亲能站出来维护她？

可父亲护着的，却是他与外室所生的，那位贵妃。

她甚至怀疑，当初父亲不允许她嫁给赵覃，是不是谋划着让那外室女直接嫁给太子，或是新帝？

往事真是不能细想，越想越让人绝望。

梅雪遥把眼泪逼回去。

重来一世，她不会再嫁给赵覃，赏花宴的事，父亲应当是满意的。

他不会再打她，也，不可能再伤得了她。

梅雪遥平复了会儿，抬起脸勉强笑着说，“只是一点小伤，父亲不会在意的。对了嬷嬷，等老夫人回来了，你跟她说一声，明日我要出府，去祭拜娘和哥哥。”

徐嬷嬷纳闷道，“夫人三周年祭的时候不是才去过吗？”

确实是才去过。

可对她来说，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想去看看娘和哥哥，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们说。

徐嬷嬷忽然大悟，一拍大腿，“去去也好。小姐惦记着夫人和大公子，老爷也不会那么生气了。”

梅雪遥“……”

她嘲讽地想，父亲要真如他表现得那么在乎娘，又怎么会有个外室？

那位贵妃，如今也十来岁了。

等梅雪遥简单吃了些午食，让徐嬷嬷等人先下去，她要休息会儿。

除了灵露。

待房门关上，灵露跪下求饶，“小姐，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让您一个人待着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奴婢万死不辞。可奴婢发誓，奴婢真的一心为了小姐，奴婢对三殿下，绝无非分之想。”

这一路上，她一直战战兢兢的。

她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小姐是误会了她对三殿下有什么，才改了主意，还说了那样的话误导人。

不然真的没办法解释。

“那你是为了什么呢？”梅雪遥静静地问。

那一世，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灵露别有居心，可正如她说的，她所作所为似乎都只是为了达成她的心愿，她又满心里只想着赵覃，便没有追究。

如今有机会，她也想问一句，为什么？她哪里对不起她了。

灵露一下子就明白，小姐知道她在为三殿下做事。

怎么会？

她明明，做的那么隐蔽。

灵露苍白地解释，“因为，那是小姐想要的，身为奴婢，不就是要替主子排忧解难的吗。”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如果那一世，在她嫁给赵覃不久后，灵露没有意外落水死亡的话。

梅雪遥有些失望，到这份上了，她也什么都不愿说。

还是她这做主子的，做的不够好，才让别人不敢全然忠心。

“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除了这件事，一直尽心尽力，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有情分。你不想说，我也不可能对你严刑逼供。主仆一场，最后给你一个忠告，我这里，我可以不追究，但那边你该如何交代呢。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灵露心里一疼，难过地哭了，“小姐，你要赶我走吗？”

梅雪遥倾身微微弯下腰，拇指指腹抹去她脸颊的泪。

到底还是心软，她轻轻说，“娘给我托梦，赵覃真正喜欢的人，是别人。”

灵露怔怔地望着她，眼泪再次簌簌而落。

“下去吧，我累了。”

梅雪遥这一觉睡的有些沉，被徐嬷嬷叫醒的时候，还懵了会儿。

“什么时辰了？”她见屋里已经点了灯，问道。

“快酉时了。”徐嬷嬷说，“老爷回来了，让小姐过去一趟。”

该来的，还是来了啊。

梅雪遥说，“就说我不舒服，不去了。”

“小姐？”徐嬷嬷惊讶地看着她。

小姐打小就怕得老爷，夫人去后，在老爷面前更是吭气都不敢，如今怎么敢无视老爷的吩咐了。

是因为三殿下？

梅雪遥没有解释，下床来到窗边，推开窗户，冷风扑面而来。

又下雪了。

.

管家来回话的时候，梅华川差点没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官多年，梅华川积威甚重，此刻他眉头已经拧成了川字，表情更是冷厉骇人，哪怕跟随他已久的管家，也大气不敢出，然后眼看着老爷出门，往内院去了。

管家暗暗松了口气。

梅华川一进门，就看到临窗而坐的梅雪遥正在烧东西，香囊扇袋还有长袜，而她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并不是他以为的不适到起不了床。

“你在做什么？！”他当即喝道。

梅雪遥对父亲的惧怕，几乎是刻入骨血的，哪怕对她而言已经许久没见过了，乍然被吼，她还是被吓得心惊肉跳的，手一抖，那双羊绒织成的袜子就掉进火堆里，很快烧成一团，散发出难闻的焦味。

梅雪遥扯扯嘴角，抬起脸，强做镇定地看着沉着脸的父亲，平静道，“这些都是做女儿的对父亲的一点孝心，不过我从前年幼，看不透，父亲厌恨我，自然也厌恶我做的东西，我这些心意结果都是被烧成灰。既如此，做女儿的更该孝顺些，不要再劳烦父亲，我便亲自动手，全烧了。”

梅华川被戳到痛处，怒斥道，“还不是因为你害死你兄长，害死你母亲？！但凡你有雪兰一半乖巧懂事，不祸害家人，我怎么会厌恶你！”

梅雪遥微微出神。

四年前，她因贪玩不慎落水，哥哥把她救了起来，自己却溺水而亡，娘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一年后也跟着撒手人寰。

此后多年，她孤独内疚，终日惶惶不安。

直到那年，嫂嫂罕见地进宫来看她，告诉她锦衣卫指挥使虞不辞都查清楚了，当年她落水，哥哥救她而死，其实都是二房谋划好的，那时恰好父亲病重，只要哥哥死了，父亲若再病逝，长房就只剩孤儿寡母，二房就能继承梅府的权势和财产。

不是她害死了哥哥。

可那又如何呢，父亲知道真相后，仍然不肯原谅她。

他对她的恨，其实没有任何缘由。

他就是恨她，如此而已。

此时此刻，父亲还不知道真相，自然更厌恶她。

她不如二房的雪兰妹妹一半乖巧懂事的话，她从小就听，听到已经麻木了。

雪兰确实是个好姑娘，好妹妹。

她会帮惹怒了父亲的梅雪遥求情，还会陪着一起受罚，这样就会减轻梅雪遥的惩罚。

直到，赏花宴上赵覃那一出英雄救美，所有人都猜测皇帝会赐婚，之后不久，就在梅雪遥生辰那天，梅雪兰趁没人把她推下水，若不是灵露及时发现，她就死了。

可是，没人相信是那个乖巧可人的雪兰妹妹推的她。

包括父亲。

所以，还期待什么呢。

梅雪遥站起来，缓缓吸着气，“既然父亲觉得，我只会祸害家里人。那不如请父亲，将我逐出家门。”

空气有一瞬死寂的凝滞。

啪！

“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梅华川怒视着她，这样一个泰山蹦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却气得浑身都在抖，“从现在起，你哪儿都不许去，给我好好反省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抱抱女鹅，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