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的手指刚刚碰了我一下!”薛白聿往前一倾,一只手扒住了床沿才勉强站住。
“这是一种常见的误解。植物人并不是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他们依旧会呼吸、咳嗽,甚至会给自己挠痒。”医生后退一步解释道。
薛白聿沉默不语,仍是不松开林如绛的手。
被子下的手臂被她刚刚的动作拽出了一截,白璧似的肌底上青青紫紫的经络透了出来。
薛白聿害怕看到上面扎满针孔,更害怕林如绛在病床上长眠不醒。
她很想问问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救救阿绛,但喉咙口仿佛被巨大的悲伤哽住了,说不出话。
嘉澍站在床的另一侧,望着床上的女孩,也沉默不语,倚着墙微微向下滑了几寸,指甲缝里填满了白墙的墙灰。
“医生,有什么办法能救救我姐姐吗?”沈绿颤着声问,伸出手想揪住医生的白大褂,悬空了半晌,只是握住了自己的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求求你救救她……多少钱我们都可以出,国内有没有什么医院能治,或者国外。哪里的技术比较先进,我们都可以去的,麻烦您告诉我们……”
医生见惯了歇斯底里的家属,只是说:“建议先留院观察一段时间,这种情况目前国际上还没有先例。”
三个人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隔壁床病人正吃着粥,勺子碰撞碗底的声音叮铃当啷,医生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嘉澍打破了沉默,快步走到薛白聿跟前,“你跟我出来一下。”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薛白聿刚把病房门阖上,突然被揪住领子抵上了墙,嘉澍面目狰狞冲她发火:“你不是接住她了吗?为什么会醒不过来?”
后脑撞上了墙壁,又压到了背上的淤青,薛白聿倒吸一口冷气,一股怒气冲上脑,狠狠推开嘉澍的肩膀。
“我确定我接住她了!是不是你动了她的灵魂才会变成这样!”
“不可能!以前从来没出过问题。”嘉澍眉头紧锁,“落地的时候有没有出什么差错?她是不是撞到脑袋了?你好好想想。”
薛白聿不语,垂眼回忆。
突然她瞳孔紧缩,轻声说:“阿绛当时好像蹭到了那个黑影。没法拿到她的灵魂,但对她的身体产生了某种影响。”
听到这话,嘉澍失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医院的不锈钢座椅上,冰凉渗入骨,“这么说来,我们这么等,根本等不到阿绛醒过来的那一天……”
“你应该也看到了吧,我根本砍不到那个黑影,那团东西根本没有实体。”
薛白聿在她身边坐下,把脸埋进手掌里,一言不发,肩膀微微颤抖。
隔了一会儿,她站起身,声音哽咽:“既然要住院,那我去换一间单独的病房,方便看护。”
她看起来失魂落魄,没走几步差点撞到人,连声说着“对不起”,逃也似地走了。
病房里,沈绿趴在床边,捧着林如绛的手往脸上贴,像只被丢弃了还努力向人撒娇的流浪猫。
“姐姐,你不要又这样睡着啊,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吧,这次我们都在,嫂子在,还有你的朋友。”
“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姐姐,不要这么对我,拜托,不要再死在我眼前……”
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像两团揉皱了的灯笼纸糊在眼眶的位置,可还是堵不住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下来,全蹭在林如绛手上。
床上的林如绛无动于衷。
她的意识漂浮在无底的黑暗中,上下皆是深渊,唯有正前方一团幽幽的萤火,传来空灵浩渺的呼唤。
她慢吞吞地向前游动,萤火中渐渐显出一个女孩的身形。
转过来,看到一张分外熟悉的脸。
林如绛怔住了。
没过多久,薛白聿带着几个护工匆匆进入病房,把林如绛送去了顶楼的vip病房。
新的病房是一室一厅的房型,病床以外还添了一张家属床。
“我回家一趟带点东西过来,顺便喂一下猫,不会饿到猫的,你好好休息。”薛白聿拨了拨林如绛的刘海,低声道。
再回来时,她拖了一个26寸的行李箱,手里还抱着林如绛床头的小熊猫玩偶。
“嫂子……”沈绿扯着嘶哑的嗓子,走过去想和她说话,近了看清楚她眼底的红血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明白,嫂子才是那个最伤心的人。
上一次,姐姐去世前还念着嫂子的名字,只差几分钟,却没赶上最后一面;这一次,又眼睁睁看着姐姐坠楼昏迷……
眼前递来一瓶水。
“别脱水了。”薛白聿轻声对沈绿说,而后她拍拍自己的脸,在家属床上坐下,盯着护士检查林如绛的身体,若有所思。
心电监测仪的示数平稳,林如绛的手已经连上了紫色的针头,营养液随着输液管一滴一滴送进她的血液里。
她余生都将如此度过。
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
薛白聿咬着牙,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
自暴自弃没有用,想想办法。
想想办法,不能让阿绛一辈子困在那张床上,那是一具活棺材。
她两辈子吃过的苦已经够多了,幼时家庭不幸,少时双腿残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又被强拽回来,重蹈覆辙……
她必须救她……快想想办法……
用戒指做些什么……这条路不一定走得通……怎么样才能联系上明祺鸣……
……
“这个世界是以你的故事为蓝本的,换个意思说,你是编剧,我是总导演。”明祺鸣的话忽然浮现在她脑子。
薛白聿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掐了掐虎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沈绿身边,压低声音。
“先把戒指给我,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救阿绛,但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拜托你照顾一下阿绛。”
沈绿点点头,又意识到:“你带走戒指那么久,我没法维持人形的。”
薛白聿只能把目光投向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一步步踱步到嘉澍跟前,斟酌着语言。
“能拜托你照顾阿绛一段时间吗?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有一个办法或许能救阿绛,我想试一试。”
“具体要怎么做?成功率是多少?失败了有什么后果?”嘉澍掀起眼皮连声问。
“具体做法暂时不能告诉你,成功率不高,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我只能尽力去试。”薛白聿抱紧了手臂,“失败的话,最差的结果也就是现在这样了。”
“你要去多久?”嘉澍剜了她一眼,神色冷淡。
“少则一个星期,多则一个月。”薛白聿说。
“你还会回来么?”嘉澍问。
“我绝对不会放弃阿绛的。”薛白聿毅然,“没有一个人会死第二次,我可以把我的命赔给她。”
“上一次,她是怎么死的?”嘉澍抬起头,直直地望着薛白聿。
“我不确定,”薛白聿笑得苦涩,“我不如你,没有表白,眼睁睁看着她和别人结婚,一直到葬礼前我才得到消息。”
嘉澍定定地看着她,似乎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她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这段时间阿绛就拜托你了。”薛白聿向她深深一鞠躬。
“不用你说,我肯定不会让她一个人待在医院的。”
得到这句话,薛白聿才释然地离开。
走出医院,抬头一望,天空已完全被黑暗吞噬,群星都黯淡无光。
她说了谎。
她将要去做的事情,最坏的情况下甚至可能把这个世界颠覆。
但她走投无路。
驱车回到家,她进到林如绛的房间里,把脸埋进枕头里,痴迷地嗅了嗅上面残留的信息素,沾湿了几点泪痕。
几分钟后,她转动了戒指。
白光照亮了房间,再睁眼已是现实中自己的家。
一片漆黑,她按亮手机屏幕,距离上一次离开仅仅过去了几十分钟。
两边世界的流速并不对等,她在这里待上十几分钟,就意味着在那个世界失踪了几天,因此时间格外紧迫。
她打开笔记本,翻出了自己的小说原稿。
林如绛的伤只在身体而不在灵魂上,这样的办法或许可行。
薛白聿的手悬在键盘上方,喉骨上下滑动。
既然明祺鸣以自己的小说为蓝本创造了书中世界,那现在自己有带着明祺鸣力量的戒指,是不是可以重新创造出一个林如绛苏醒的世界来?
不,不只要苏醒。
她要还给她一副健康的身体。
她必须准确且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点点改动都可能让那个即将诞生的新世界天翻地覆,甚至更严重的——
自己和阿绛之间的回忆被篡改,毫厘之差,林如绛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一盏不太亮的台灯下,她重重地敲击键盘,一段段回忆在眼前胶卷般放映着。
抱着小熊猫玩偶的阿绛、害羞地说不用洗掉标记的阿绛、缺根筋带她去海底捞过生日的阿绛、提着箱子决绝要离开的阿绛、呆呆地问她什么是喜欢的阿绛……
嘴角不自觉翘起来,又很快垂下去变成嫌弃,反复之后脸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搐。
——哪怕知道写的是自己,也没法抵消打下陆定安三个字时的厌恶。
陆定安、陆定安、林如绛、陆定安……
薛白聿强忍住胃里的不适,敲下了文档里最后一个字。
定稿之后,她粗粗浏览了一遍。
这样的改动大概会让她身败名裂吧。
一个作者突然拆散官配,给配角大幅加戏,让主角之一和原剧情中的炮灰渣A在一起,腿疾也莫名其妙痊愈。
管不上那么多了。
这就是她的阿绛了。
她亲手创造出来的、承载了相同记忆的林如绛,即将覆盖掉病床上那个昏迷的女孩。
有一瞬间,她迟疑了,自己是不是正在杀死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孩?
下一秒她拍拍自己的脸,遏制了这种想法。
明祺鸣说过,那个世界里的人都只是一副躯壳,她不过是对躯壳稍作修改,加上苏醒和康复这一步而已,壳子里的芯并没有变,林如绛的灵魂还沉睡在那里。
不会有事的,那就是她的阿绛,薛白聿安慰自己。
她把戴着戒指的手握成拳,抵在前额,轻声说:“请实现我的愿望,以这个故事创造一个新世界,覆盖掉现在的书中世界。”
窗帘微微被风吹动。
无事发生。
果然自己做不到么?薛白聿摘下戒指捧在手心里。
没关系,她还有一副底牌,找到明祺鸣。
明祺鸣找上她和沈绿的时候,行的都是实现愿望的名义。
足够虔诚的许愿,或许传达到她耳朵里,况且还有戒指傍身,明祺鸣不可能不想拿回戒指。
“魔女阁下,如果你听得到的话,我可以献上我全部的灵魂,来交换一个林如绛恢复健康并正常生活的世界。”
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孤寂地盘旋着,无处落地。
看来还需要增加一点筹码。
她的态度冷下来:“明祺鸣,如果你再不出现的话,我就毁了这枚戒指。”
“我知道以宝石的硬度和刚性,我手边的工具没法破坏它,你可能以为我在虚张声势。”
“要是我把戒指吞下去呢?你就再也拿不到了。”
“当然,你可能会直接杀了我,剖开肚子把戒指取出来,邪恶故事里的魔女都是这样做的。”
薛白聿微微仰起脑袋。
“如果让沈绿来做这件事呢?”
“你知道的,比起你,她更在意她姐姐,不然也不会千方百计从你身边逃跑了。”薛白聿嗤笑一声。
“即便如此,你舍得杀她吗?”
房间里突然传来了鞋跟落地声。
薛白聿勾唇一笑,看向来人:“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吗?”
“嗒嗒嗒”的脚步声渐近,明祺鸣自阴影中走出。
借着灯光看清她的表情 ,臭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处决了自己。
可薛白聿发自真心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