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声音停止了，应该是S003拖着和他一样的水母分身们，又重新隐秘在角落里。

陆阡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像是对着紧闭的大门思过，片刻后，他转身进了洗浴间。

内城享有最高规格的设备和生活条件，在广阔寂寥的太平洋水下五百米，打开扳手就有热水从花洒里流出来。热腾雾气模糊玻璃，蒸发的水滴顺着人鱼胛骨流淌下去，陆阡任由热水狠狠砸在脸上，过了许久才关上水阀出来。

发梢还滴水，他就这么躺在了床上，眼睑闭上，呼吸平缓，立刻进入深层的睡眠。

三个小时后，陆阡准时睁开眼睛。

尽管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但身体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作息，用冷水冲了一把脸，他坐在床和书桌的中间，凝视着眼前的画架。

——是一片金色的海面，夕阳余晖洒落，将水天连接之处的云朵染成粉紫的彩色。

灿烂又盛大。

绘画是陆阡用来稳定自己的方式，他将这副夕阳取下来，收在靠墙的画夹里面，又重新钉好画布，拿出颜料和调色盘，重新调色。

一笔、一笔落在洁白的画布上。

最终绘成缭绕烟雨下的海边，蒙蒙的雾后面，是凝缩成一个影子的山村，以及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踏上过的陆地，久到陆阡都不记得村庄具体的样子，寥寥几笔画下一片青色的阴影。

画就晾在架子上，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陆阡随手披上外套，打开休息室的阀门。

不多不少，刚好六个小时。

S003不在门口，也没有一蹦一蹬在空气中奋力向前的荧光水母，都快让陆阡忘记S003是多么闹腾的一只异种。

他还从地上捡到一只干涸了的水母尸体，估计是S003送来的，悄悄地塞到休息室门口讨好他。

陆阡把尸体提在手里，在拐角一转，走到另一个房间里。

这个世界在异种凭空出现之后，人类的科学体系就已经滑向了无法预料的方向。无论是血肉、还是皮毛，又或是完整的尸体，一旦失活超过一定时间，异种的基因就会瞬间崩塌，那种纠缠在一起产生特殊能力的奇异特性消失，变成几种现代科学无法解释、毫无价值的动物基因融合体。

因此对异种的研究始终停滞不前，样本需求量巨大，现在的生物理论也无法解释同化和精神错乱是什么原理。

典狱长的工作就是这样。

陆阡是唯一一个能够长时间接触S003，还不会被同化成异种的人类个体，他被限制在内城之中，定时报告异种状况，接受生理审查和心理评分，令外城风声鹤唳的二级审查几乎是他的日常，除此之外他还要搜集S003的各种生物样本，通过特殊通道传递给外城的科研组以供研究。

在这个房间里，他把水母尸体放在传送带上，不一会，传送带就动了起来，将还未完全失活的尸体吞进上方黑漆漆的洞口。

陆阡转身离开房间，走到正中的鱼缸囚笼旁边。

S003一见他就飘到玻璃边上，头发兴奋地向四周散开：“你来啦！陆阡，今天我们做什么呢？”

“这取决于你。”

“我懂，你的小册子里说过，取悦我是你的义务。”S003煞有其事地点头，“毕竟，我身上有其他人类想要的东西，而你负责得到它。”

陆阡平静地看着他：“没错。”

——比如放在他门口的，属于S003的，C级水螅体异种。

这一天也一样，和过去的每一天都一样，典狱长最主要的工作是看守并陪伴他唯一的犯人。

鱼缸旁散落着不少东西，陆阡从其中取出了一本书，书的封面是一个金发的男孩和他的玫瑰，陆阡说：“上次只念了一半，要不我们把这个故事看完吧。”

他都没等S003同意就开始念：“玫瑰说：‘我讨厌穿堂风’，小王子说，‘好的，我现在就去拿屏风。’”

S003：“……”

念得非常枯燥，还不如监狱系统的AI声音好听。

陆阡继续念：“小王子被候鸟带离属于他和玫瑰的星球……”

“停！”

S003拍打玻璃碳壁板，肉眼可见的无语就明晃晃地挂在他身上——头发搅在一起打成了结，还解不开，扯了半天反倒越来越乱，S003本来就不擅长用自己化形之后的人类的手。

他抱怨着：“别再念了，陆阡，你真的一点讲故事的天赋都没有，还不如我自己看呢。”

“你自己看？人类的文字你学习完了吗？”陆阡抖抖手里的书，“为你读书是我的工作。”

“你的小册子里明明说要让我保持开心。”

“是，所以我正在履行我的义务。”

陆阡又念了两句，他的声音明明很好听，念出来却生硬得没有一点感情，小王子在他口中仿佛变成了会开星际舰队的高级战甲，扛起玫瑰对着候鸟就是一顿突突突。

没有观众的回应，陆阡停下来，抬头就是水母皱眉不满的包子脸。

他挑了挑眉：“你有意见吗？可以投诉我。”

“……”S003生气，“没有，我哪敢有。”

少年水螅体飘了过来，和成千上万的水母一起，安静地落在了陆阡的脚边。触须比蘑菇一样的伞盖长得多，勾在他的长靴和军装裤上。

少年飘在空中想去捂他的嘴，触须卡在锁骨和衣服的缝隙里，指尖触到又薄又凉的嘴唇。

陆阡低下头：“别闹，下来。”

葱白手指停在了半空中，命令向来只执行一半，S003没有闹了，但他趴在陆阡背上不肯下来，触须也贴在人类白皙温暖的皮肤上，感受着血液迸发向四肢扩散的心跳，牢牢踩在陆阡的底线上。

因此陆阡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用他毫无起伏没有平仄的声音，念完了小王子离开玫瑰去冒险的故事。

缺乏激情，让人昏昏欲睡。

他还没讲完，背上的异种就没了声音，鱼缸里的本体也飘到了离他很远的地方，逃离折磨他听觉神经的典狱长。

讲故事的人很无语：“跑什么。”

他合上书，将其放回杂物堆里，任由S003挂在背上，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本体没有叫住他，所有水螅体和本体共享五感、记忆和思维，整个内城被修筑成了水母的巢穴，充斥了他的分身，如同深渊中撑开的一张巨型网络，将任何一丝抖动都吞没。

隔壁是一间厨房。

没有命令无法离开内城，因此烹饪也成了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陆阡没有叫来机器人帮忙，自己从贮藏室里取出真空包装的脱水蔬菜，往锅里分批次加入黄油、洋葱和火腿，在水咕噜咕噜冒来的时候放进奶油和煸香的蘑菇。

直到他把奶油蘑菇浓汤端上桌的时候，S003都没有出声，他面前也有一碗同样的一碗汤。

他说：“你知道我不进食也可以的。”

陆阡嗯了一声，余光里，S003早已从他背上下来，好奇地将头发塞进汤里。

头发是水母的触须化身，尖端细小的裂口和尖刺是进食器官之一，他好奇地尝了尝汤的味道，咂咂嘴，坐在陆阡的身边，突然问：

“小王子离开玫瑰是因为想要人类口中的自由吗？”

陆阡有些愣住，送到嘴边的汤勺都顿了一下：“我以为你没怎么听。”

S003不高兴：“你怎么能这么想，虽然陆阡你说得很烂，但我可以忍。”

他靠在陆阡身上，眼里清澈又充满疑问：“只有人类才会追求自由，因为只有人才是这么充满欲望又讨厌重复的生物，我对天空和陆地都没什么兴趣，深海和监狱都一样，不会感到寂寞和忧伤，毕竟我只是一只水母嘛。”

“玫瑰又是什么，她有什么值得小王子怀念的，一朵花而已，海里也有珊瑚和海葵啊。”

“……”

他实在太喋喋不休了，陆阡现在确定S003是百分百没听懂这个故事，也是，不能指望一只水母领会人类文字背后的感情。

他扶着额头：“一会换个故事给你讲。”

没想到S003大惊失色：“什么？！你居然还要说，不了吧陆阡，你对自己的实力还没有自信吗？”

陆阡：“……”

S003点头：“或许你下一次遭遇危机的时候可以给我的同类们讲故事，以自身经验来看，我觉得祂们听完之后发狂的概率很大。”

他就是照着书本念了一遍，有这么大威力吗？

看起来陆阡是很想用暴力的方式让S003别说话的，但他最终还是用了一种相对比较友好的方式，说：“闭嘴，不准说话，吃你的饭。”

“哦。”

汤勺和瓷盘碰撞叮叮当当地响着，奶油白的汤逐渐见底，要一只异种听人类的话本来就不现实，让异种老老实实地闭嘴这么长时间也不现实。

没过多久，S003忍不住了，他像是没骨头一样躺在贴在陆阡手臂上，让后者端汤都困难。

“一会做什么呢？”他察觉不到厨房内的气氛有多沉重，陆阡又有多想打他，“先说好，我真的不想听你念书了。”

这次真的不能怪陆阡骤然握紧手里的叉子了。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做，很无奈又像是妥协，向潮汐监狱的制度妥协。

他没有拍掉身上的触须，想了想，告诉水母：“下午，我来教你画画。”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让我作话不要空着，但不知道要说啥哇！猴子挠头.jpg

那给大家拜个早年吧（咣）（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