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质的隔音棉挡住了所有声音，在这块没有人员往来的小小区域，陆阡停下来，凌冽的目光像雪花一样落在柯伦脸上。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谁提到过去的故事，潮汐监狱人来了又走，与异种的战争持续不断，几乎很难见到熟悉的面孔。

即使如此，陆阡也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我教出来的人。”

柯伦：“嗯？”

“怎么收不住脾气，还要上去推搡菲碧丽丝女士？”

“……”

柯伦脸色红了又白，他有高加索人的基因，骨架高大，面相成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他和陆阡的年龄差距，像个被训斥的小学生，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站在陆阡面前挨训。

“对不起陆教官，下次不敢了。”

柯伦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下辈子我一定努力早两年入伍。”

陆阡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朝柯伦颔首点头，示意对方就送到这里，接下来顺理成章地推开门走进去，潮汐监狱外城各个部门编号靠前的员工都在这里了，银色金属壁板四面八方地围住了他们，在所有人正视的前方悬挂一整面墙的电子屏幕，里面一个高鼻深目的中年男人正同其他人一样，静静地注视陆阡走进来。

“陆典狱长，日安。”男人说。

“穆尔中将。”陆阡示意。

——陆阡名义上的上司，机构的高层之一，陆阡的每一份报告最后都交到他的手中。

穆尔中将：“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科研部将备选基地坐标发到每个人手中，相应的评估报告也转过来，接下来我说的事情有关基地的生死存亡，请各位认真地做出选择，尤其是陆典狱长……”

开会其实很无聊，陆阡的手指划过新鲜打印出的纸页，上面的墨迹甚至都未干透，手指用力一模就能划出一道长长的碳粉印记。

他不发一言，中将发言时如是，发言结束讨论时亦如是，在现场吵开锅的时候依旧保持着沉默的姿态，半垂着眼翻阅下一页文件，在要求投票的时候随意选择了一块地势平坦且相对难以探查的区域作为潮汐监狱即将移动的坐标。

当初潮汐监狱设计的时候，就考虑过坐标暴露的情况，为此外城的每一个区域都是可拆卸的，当初天启会入侵时被陆阡下令封死的几个区域最后都被抛到了深海区域，顺着洋流逐渐被海底的流沙埋葬，而后总部后勤部门会用建筑材料构建出一个崭新的区域填补空缺。

就连连接内外城的电梯也是被设计成了可随意延长或是消减的结构，就像人类孩童的积木一样。

会议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全程陆阡维持面瘫脸，只说了两句话，分别是：

“我没有意见。”

“尊重投票结果，就这个吧。”

会议结束，各部门领导人站起来鱼贯而出，在经过陆阡的时候没有言语交流，有默契地绕过了他，就像绕过了一只洪水猛兽。

陆阡早就习惯了被这样对待，他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上，指尖还旋转一只荧光外壳、笔帽像把小伞的蓝色圆珠笔。

……外壳的颜色灵感来源是S003吗？

什么时候水母也能有自己的周边，只见陆大典狱长刻意地咳嗽一声，手掌一翻，圆珠笔就在掌心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抬起头，就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柯伦张大嘴，失神喃喃：“潮汐穷困到这个地步了吗……”

堂堂典狱长连只笔都要偷。

陆阡：“……”

尴尬的片刻失语后，陆阡状若无事：“中尉，我不需要人护送我回内城。”

意思就是你怎么还在这里。

柯伦中尉不愧是曾蹭过陆阡课的好学生，即使在如此生硬转移的话题依旧忠诚地跟上陆老师的电波。

他先是啊了一声，神经后半拍跟进，又哦了一下，立马忘了刚才还在吐槽基地贫瘠的生态水平：“我是来跟您说声，我被派了紧急任务，未来几天不在潮汐基地内。”

“如果您需要带外来物品进入潮汐的话，或许我能帮上忙。”大屏幕上穆尔中将还在收拾东西，连接并未中断，所以柯伦只能挤眉弄眼，“陆教官，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您是世界上最强最好的典狱长！您的付出机构都铭记于心！”

陆阡扶额：“行了。”

“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了。”

“您值得！”

今年芳龄二十六的陆阡陆老师平生就去军事学院带班过仅仅几天，这辈子都没想过会遇到这么热情的学生，他木着脸，像挥苍蝇一样挥了挥手，挥走一只喋喋不休的柯伦，也不知道当时天启会入侵时跟在他身后颤颤巍巍瑟瑟发抖的新兵到底是谁。

这学生一定是假的。

那只被偷渡的圆珠笔最终落进了陆阡衣兜里，他揉了揉眉心，立刻收敛起了脸上的全部表情，转过头。

屏幕上，与潮汐相隔万里的穆尔中将还没挂断通讯，在此刻收获了陆阡的质问：“中将阁下，戏很好看？”

年过四旬的穆尔立刻咳嗽了一声。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阡的目光太有实质性的压力，说出话的时候莫名气势都矮了一截：“那什么，陆阡，听说你刚刚和你的S003打了一架？”

“不是我的，中将阁下，请注意用词。”陆阡面无表情。

“哈、哈哈，看来是确有其事。”穆尔干笑道，“注意别受伤，S003是机构费了很大力气才囚禁的异种，陆阡你也真是的，怎么和那种东西打起来了，注意点别受伤啊。”

“S003他不是……算了。”

异种和人类立场相悖，如果不是朝夕相处的话，很难解释一个由两种水母融合的异种会比其他异种更加稳定，S003他只是……需要引导。

负责引导的陆阡不想解释这么多。

不想解释他和S003争斗的理由，也不想解释落在颈部的，一个包含毒素和恶意的水母之吻。

他别过头，挡住了脖子上注入毒液的红点，换了一种更冷的目光对准穆尔中将：“我昨天交上去的紧急报告，为什么没有批复？”

异种的基因远不如其他物种稳定，每一次进化都可能会让人遇上未知的危险，陆阡需要人手，需要很多资源来测量S003进化的范围、能力大小和别的突发性状，需要全员缩短轮值周期以降低被感染的风险。这本该是紧急中的紧急，在整个潮汐运转每个人的工作日志里都是大写加粗的紧急。

但现在显然穆尔中将没有赞同陆阡的意思，这位不算年轻的军人撇开头，视线落在了手边的水杯里：“陆阡，你要知道，机构的资金来源都是各个政府以及私人募捐得到的。”

“你想说什么？”

穆尔中将两手一摊：“我也跟你说实话吧，没钱。”

“潮汐基地对S003的研究一直停滞不前，对此，各个代表都有微词，过去两年里总部往潮汐内投了无数的人力物力，这笔款项已经超过了潮汐能给机构带来的价值。现在S001的【乐园】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机构的所有资源都优先供给给那头，潮汐这边少一点也是暂时的——”

陆阡：“S级的异种，也需要为机构创造价值吗？”

他说的很轻，也很平静，带着一贯的波澜不惊，但微微上调的尾音还是带着嘲讽，陆阡看着他的上司。

谢彦安说的是对的。

资源的分配不均会让这么多人都陷在死亡的阴影里。

“精神同化无法任意开启关闭，至今也不知其作用的原理，S003，即使单纯活着都会杀死潮汐内的所有人。”

穆尔中将愣了一下：“但是你不会，陆阡，你是意志最坚定的人——”

“——但是我是潮汐监狱的典狱长，我要为所有人负责。”

陆阡微微扬起下巴，“延长电梯不可取，没人知道距离拉远是否能抵消精神同化作用的影响。”

说话的声音愈加冷淡，陆阡盯着穆尔中将灰色的瞳仁：“如果缺资源的话，三小时前我处决了大量S003水螅体，尸体已经运送到科研部，尽快派人来研究吧。”

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的意义，陆阡站起身，重新理了理袖口和颈部的褶皱，将它们变回原本的样子。

和水母没有生气的必要。和人类也没有生气的必要。

即便如此，陆阡临走时带上门的声音依旧将整个区域都震了一下，就像是在暗无天日的深海里被一只鲸鱼袭击。他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深呼吸几口气，手指拨弄额前的碎发，又摆正帽檐的位置，往外城正中心的电梯井走去。

没有命令时，典狱长不得在外城停留时间过长。

暗淡的洪流中，电梯由上至下回到了它原本属于的地方，和外城相比，内城是静谧无声的，上面来往走动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内城里挤满了像果冻一样的水母，然而这实际都是一个人。

电梯门打开，陆阡走出来。

在电梯门前有一小块过渡区域，方方正正，没有摆放任何杂物，是用来保证遭遇袭击时为逃离留够足够的缓冲，也能保证每一个进入内城的人都会暴露在严密的监控之中。

在这一块区域的末端，正站着一名少年，长发扭曲得如同浅海的光影，拖在身后一路向远方延长。

S003没有说话，他只是瞪大眼睛，一双幽蓝的瞳色在仿佛自带光效的精致脸庞上仿佛有了说话的声音，然而他只是略微张了张嘴。

一小撮长发慢腾腾地伸了过来，像是指尖，轻轻柔柔勾住了陆阡的衣角。

“陆阡。”他的声音很轻，“对不起……”

顺着头发再往上看，是泫然若泣的眼神，就像是一只揉乱线团的猫，在脚边蹭了蹭，无助地看过来。

陆阡嘴角抽动：“……”

明明做坏事的是他。

S003，好像很懂怎么做才能让饲主心软。

作者有话要说：S003：拿捏.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