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漫长的痛苦生涯中,黎景行并非圣人,也并不是没有埋怨过他的妈妈,虽然这没有道理的怨愤很快就被他以道理压了下去。
他想应该是他身体流淌着一部分肮脏的禽兽的血液,以至于他没有虚怀若谷的好性情,自己无能为力只好在心里把怨气发泄到同为受害者的母亲身上,怨她恋爱脑,怨她无法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
直到初一的那一年,他在回家的路上,无端地有些心惊肉跳了起来,然后一进小区听到了火警的声音。
他木然地看着熟悉的窗口熏黑一片,周遭一切喧闹仿佛都与他不在一个维度。
有那么一刻,他有些茫然,几乎不知道这些消防员是来干什么的。可他本能地感觉到脊柱像是遭到了致命一击一样。
可他竟没有倒下,而是突然清醒了过来——那个窗口里有他生病的妈妈,那是他唯一一个相依为命的亲人,正生死未卜。
他一个激灵,突然爆发出一身与他身形不符的蛮力,就要突破封锁线闯进去,当然也毫无悬念地被消防员们拦了下来。
咫尺天涯。
原来一道小小的门、几层楼梯就是诀别,一个人的长大是从他终于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别无选择开始的。
他再见到他妈妈时她虽然已经被仔细打理过了,可活人的植皮技术飞速进步并不代表能够用于细胞再无活性的逝去之人。
她的脸和脖子显露出狰狞的烧伤,难以想象她生前竟然是一个端庄大方的大家闺秀。
黎景行没有哭,只是有些茫然,为什么她要丢下他,不能带他一起走呢?为什么黎桦竟然还能全须全尾地活下来?
他生出了滔天怒意,为什么黎桦就在屋子里,自己逃命的时候不能稍微施一点援手,对这个和他生活了这么多年,忍受他这么长时间畜生行径的女人稍微地施以援手?
或许他真的是个怪物,他所有的痛苦在那一瞬间都化作了不死不休的仇恨,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像是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不由分说地焚尽周身所有血脉牵扯,让他几乎轻松地彻底跨过了血缘的牵扯。
他不再是那种只会问凭什么、将自己的怨愤化为懦弱或者阴暗地尽数恶毒地冲别人发散的废物孩子,如果发现自己被整个命运背弃,那么一个人该做的是将命运的诅咒抛却,亲手扼杀不幸的根源。
他毕竟还是个初中生,还无法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行动间也自然带出了一些莽撞气,兜里一个东西和床架打出了叮当一声。
黎景行的动作瞬间止住了。
半响,他缓缓地转过身,那俊秀的面容上竟然有些扭曲。他慢慢从兜里拿出了那个东西——那竟然是一把水果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被他带在身上。
就像是冥冥之中她的魂魄还在这里,注视着他们一样。
他喃喃道:“妈,是你吗?都到了现在你为什么还要护着他,你就这么……”
可她却注定无法回答他,只是安详地躺在那里。
黎景行喉咙滚动了两下,终于颓然地坐了下来,似乎筋疲力竭,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好,最后一次。”
从此他将带着永不熄灭的怒火与仇恨,直到因果有报。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和自己的本能做出了多大的斗争,他就像草原上一头即将长成的狼,渴望着撕咬与鲜血,却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紧紧勒住了脖颈,逼他茹素。
在这个狭小而安静的空间,他兀自天崩地裂着将浑身上下的神经重组了一遍,才将难以抑制的杀意死死地压在了心里。
直到三个月后,他在妈妈和他的秘密交流频道里发现了一封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解密的密码信。
“小行,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而你应该已经开启了新生活,我知道你是个倔强坚强的孩子,一定能够撑得下来。
其实我知道你一直想让我离婚,我一开始也是这样的打算。可是我低估了他的可怕之处。
当我在多次争执与厮打中看清了他眼中的凶狠,又听到了他的威胁后,我意识到除了让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可能有任何机会能够保证你的外公和你的安全。
你的外公大半辈子高风亮节、受人爱戴,这辈子很少和别人争执过。我不敢把他牵扯进来,只好和他断绝关系,拖住黎桦。
上个月父亲去另一个世界与母亲团聚了,我的牵挂就只剩你了。我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妈妈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带着黎桦一起下地狱。
你十分自立,也有十三岁了,比起让他留在你身边拿着你的监护权,我相信你自己一个人能够过得更好。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这些肮脏龌龊的事情,但我想你有权知道真相,这些风浪也只会磨砺你,并不会将你打倒。
不要为我而感到悲伤,你的妈妈始终没有屈服,在因病离去之前,我能够为自己报仇并将你身边最大的危险除去,已经心满意足了。
答应妈妈,要好好地活下去,自由与快乐,是妈妈给你最好的祝福。”
黎景行几乎能想象得出,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是怎么将家里智能系统修改锁死,然后点燃易燃物,趁黎桦不注意捅了他两刀——虽然警察对他遮掩了一些,同时将这件事的舆论压了下去,但黎桦的伤情报告黎景行是能看懂的。
只可惜她终究没算到,这个恶魔还是砸开了门,逃了出来。
命运没有眷顾他们。
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黎景行也终于知道了他的妈妈在信里语焉不详的是什么。
在没有了母亲庇护的日子里,恶魔终于向少年伸出了爪牙。
黎景行搓着自己被他那黏腻的手抚摸过的地方时,除了恶心竟然并没有什么难以置信或是难过,或许是因为冷血,又或许是因为他唯一的亲人已经离世。
所谓血脉相连在黎景行这里没有任何可以触动他的地方。
后来那个人渣终于进了监狱。
等等……
黎景行的回忆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头疼打断,就像是他在医院醒来后的那阵头疼一样。
黎桦是怎么进的监狱?
他终于窥到了出来后记忆中隐隐缺失的一部分,刹那间一个身影几乎在脑海中浮现却又生生像是被一双大手抹去,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