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宿在万和县衙的这一晚，安清睡得并不踏实，尤其在管家刘伯指出冯世普曾约见之人正是孙桥后，他心中的不安更甚。

六年前的真相呼之欲出，安清很想立刻就去万林镖局查探一番，然而闵珩千叮万嘱不许他独自外出冒险。我们的安小少爷当然不是这么听话的人，只是他心中明白，眼下无法万全确认凶手是否出于报仇或灭口的动机、若被撞破行径是否会对无辜之人下杀手，若遇到紧急状况，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可不够看。侦查破案所接触的罪大恶极之人甚多，这点自保的警惕之心安清还是有的。

天刚蒙蒙亮，安清被几声鸡鸣从浅眠中唤醒，眼皮子颇沉却是辗转几番也无法再度入眠，索性起身打来井水洗了把脸，回到房中重新写写画画地整理着思路。

吃过早饭后，小捕快周诚颠颠儿地赶来给安清见礼。自从前日里安清引导他思考案情后，周诚对这位公子惦记得紧，就想着有机会再跟着他学点东西，恨不得能调去府衙做事，哪怕只是跟在安清身后跑跑腿儿也甘愿。

闵珩和常弘义都不在，身边有这么个小帮手，安清乐得方便。

“小周捕快对万林镖局可了解？”

周诚挠着头愣了会儿，不解道：“很多年前的事了，公子怎么问起这个？啊，难道这案子跟林家有关系！”

安清不置可否，让周诚换上便服与自己一同出门，竟真的有些收获。

万林镖局的宅院并不大，相比起明达镖局的阔气，甚至可以说这里有些寒酸。榆木门板因年岁太久早已变了形，透过木板间的缝隙，能看到约莫两丈深的院子正中有一棵柿子树，长势喜人。

整个宅院虽然外观看上去有些破旧，但并不脏乱。门上歪歪斜斜地着一把铜锁，锁体上斑驳着些许锈迹，并未锈及锁眼。

“林方还住在这里？”安清问。

周诚被问得一愣，歪头看着安清，疑惑不解状。

“镖局管家，林方。”安清无奈，解释道。

“啊，林管家！”周诚恍然，也凑到门板缝跟前，眯着一只眼睛朝里瞄着，“我巡街的时候遇见过他，次数倒是不多，好像是早就不在县里住了……这几年也没听说镖局里有人啊，您看这里头，阴森森的，哪里有人气……”

安清从周诚身后看着他趴在门上鬼鬼祟祟的背影，摇了摇头，伸出双手扶着他的额角两侧，往后一掰。

“哎哟！公子公子——”不等周诚嚎完，他的视线在安清的操控下向上抬起，正好看到院子东厢檐角的破损处。

“看到什么了？”

“房檐，房檐塌了一片——”话音未落，脑袋又被掰向下，看向院子地面。

“可有残砖瓦砾？”

点到此处，周诚半截出走的脑子算是搭回了线，即刻明白了安清之意：“我懂了公子！房檐塌了不修，是镖局败落后才坏的，但地面干净，说明被清理过。”周诚甚至开始了举一反三，观察起眼前的一切，“柿子树长得很好，地上没有枯叶残留，也是有人打扫院落的证明。”

安清又敲了敲锁头，补充道：“洛安潮湿多雨，铜铁器易上锈，经年不用的锁可没有这么干净。”

既然万林镖局当下有主儿又挂着锁，安清自然不好冒然进去查探，还得把林家人找回来开门才是。如此一来也好，原本他们也是需要通过林方来找林雍的埋骨之所。

又跟着学了些办案思路的小周捕快心里乐滋滋的，安清就没这么自在了。小跟班态度好归好，到底不如常捕头那样既有经验又有默契的搭档来得方便。

“小周捕快，别唱了。”安清打断了周诚哼唱的小调，“跟你哥说一下，带人去跟镖局附近的百姓打听打听，确认一下常常出入镖局的是不是林方，是否还有其他人。”

“公子放心，这事我来就行！我幼时家就住在附近，跟这一片的街坊邻居都熟得很，问这些事情很快。”周诚拍着胸脯向安清保证道，然而想起童年，眼神中却又多了几分追忆之情，“那时还小，还有阿笙，虽然是女娃娃，却一点都不娇气，跟我们这些野崽儿走街串巷地玩耍，真好啊。”

安清眨眨眼：“阿笙？”

“就是万林镖局林总镖头的女儿呀，叫林……对，遥笙，林遥笙。”周诚苦恼地撇撇嘴，“当年出事之后我偷偷去镖局找过她，可是镖局已经没人了，说是阿笙也跟林夫人一起走了。”

这便如李长召所说，林雍入狱后已觉危险而托人将妻女送离万和县。

“镖局长大的女娃，当有不输须眉的巾帼之势。”

“是啊，阿笙从小就跟着林总镖头学武，身手比我还好，其实也就比我厉害一点点啦。”周诚用手指掐出一点点距离，向安清嬉笑着，又揉着鼻尖哼哼了两声，嘟哝道，“为此我哥总说我不精进，也不看看人家是谁教的。”

安清心中了然，回衙门的路上又听周诚讲了些早年间林家的事情，虽都是些日常琐事，却也听得出万林镖局一直做着本本分分的生意，林家总不像是大奸大恶别有用心之徒。

县衙里，李长召早早地等在了衙门口将安清迎进去。档案馆里已经备好了镖局当年上上下下从镖头镖师趟子手到管家账房家丁共七十多人的户籍卷宗。

时过境迁，很多人都已离开了万和县，也有个别人跟着孙桥去了明达镖局。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当年的事情了结之后，管家林方曾拿出大部分万林镖局的财产，分发给了那三十二家人以作抚恤。

“当年镖局内共七十六人，或留或走，在户籍和迁居卷宗上看，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李长召一边回禀，一边将卷宗里的其中几卷找出来递给安清，“在下仔细研究了那个镖局线人的供词。若这个人真的存在，那么能将整个谋划了解翔实到这般地步，必不可能是普通佣工，而是与林雍更为亲近的手下，比如家人、副手、管家、贴身常用的家丁、以及账房先生。”

安清也认可李长召的判断，翻看他递过来的这几人的卷宗。

“林雍家室只有一妻一女，当初离开是为了避祸，故而未敢上报去向。据我所知，她们母女二人是回了林夫人谭州老家。管家林方未曾离开万和县，住址存档仍在镖局，只是据说已经不在镖局常住，具体去向仍需再行查问。”

“林方的居所我已安排小周捕快去查，相信很快会有结论。”

“周诚？这孩子的确不错，公子慧眼。”提起周诚，李长召也露出两份赞许的神色，点点头继续向安清汇报，“当年的副手是林雍的一个表亲，也是出事那趟镖的镖头，已在案件中亡故。最为亲近的一个家仆仍留在本县，三年前与在下府上一厨娘成了亲，为人比较忠厚。昨夜在下去找他问过话，依在下所见，并无可疑，还待公子再行判断。”

安清手中的案卷随着李长召的回禀展开了最后一卷。

“账房先生朱连思，据记录在案发后去了蜀中绵州府投靠亲朋，后续行踪暂时无法核实。唯一令在下有些疑虑的是，朱连思的籍贯在北境颍州，十五年前定居在万和县。不知怎么十年后会在蜀中又有了亲朋。”李长召一顿，“他的卷宗尚无不妥之处，以上只是在下拙见，并无真凭实据。”

“北境……颍州……”安清喃喃道。这些人当中，林家母女应当最没有陷害林雍的动机，而林方所做种种都符合一位忠直老管家所为，没理由置林雍于不义；家仆几年里生活坦坦荡荡，而那个账房先生却消失在了众人视野，还得派人手追去绵州府确认一番。想到这，安清不免嘀咕，这回这个案子，需要天南海北去查证的信息可真不少。

但话说回来，真的有这个神秘的线人吗？还是说那张所谓线人证供，只是冯世普为了定案而假作出的一张废纸而已？

与此同时，内心同样有所盘算的，还有档案馆门外才风尘仆仆赶到的闵珩与秦百里二人。

两人的神情都不轻松。

闵珩带着孙桥的死讯要来与安清相告，一路上都严肃无话，而秦百里，则纯纯是在听到刚刚馆中的对话后，才突然凝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