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马被黑夜的血腥味刺激,昂着头正要替今夜长眠的人鸣一声送行曲。
顾全眼疾手快,掷了刀过去,尚在喉间的送行曲便吟给了自己。
是个忠心的好畜生。不过顾全尚心有余悸。
方清梦侧脸看了看溅在衣袍上的血渍,解了寻昼的缰绳,牵出来跨了上去。
顾云宸正要言,方清梦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侯爷,赶路吧。”她挥了一下马鞭,率先要入黑暗里。
苍南赶上,顾云宸与她并肩。
方清梦转头对上顾云宸担忧的眼神,她又如平常那般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侯爷,江南此行,要我命的人,比起我在凉州时,只多不少,你可要护好我。”
顾云宸看向她衣袍上故意溅起的血,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带侯爷走小路,一路上可要跟紧了。”
直到天色大白,辰时快要过半还不见钦差大人一行人的踪影,置啬夫这才急了起来。
这可是朝廷亲派下来的钦差,一个方清梦,一个顾云宸;一个是前途无量的方家嫡长子,一个是金枝玉叶的侯爷,这要是在驿站里出了点什么事,他几个脑袋都赔不起。
“找,快找,今日就算是把这兖州城翻个底朝天,也得给我翻出来。”
属下领命散去,先是急匆匆去敲方清梦和顾云宸的房门,自然是无人应答;再去敲护卫的门,敲了半晌没人应,护卫长一咬牙,踹开房门,入鼻一股血腥味。
两人预感不妙,还不等胆大的上去探鼻息,就赫然看见一张惨白的脸旁,血迹顺着床沿流下来,在地上汇了小半滩。
两人面面相觑,愣了半晌终于想起来报信。尸体都不敢挪动,便连滚带爬地去找置啬夫。
“报、报、报、”一连说了几个“报”,那“告”字似有箩筐大,卡在嘴里怎么也吐不出。
两人慌慌张张地在门口不成体统,巴掌大的主厅内还战战兢兢跪着一个人,说话磕磕巴巴的,听了半天,大致就是钦差大人一行人昨夜连夜启了程,他亲眼所见。
启程也不通知他一声,害得他这条老命快要吓去半条,不过这两贵人没事就好,置啬夫拍着心口,让自己稳一稳再听下言。
“你们慌慌张张地做什么?”置啬夫注意到门口两人。
胆大的那人跪地,“报告大人,人死了”
刚稳下去的心“蹭”地蹦上嗓子眼,置啬夫在身旁人的搀扶下站起来,也磕磕巴巴地问:“你、你、你说什么?”
不是连夜启程了吗?怎么又死了,这人死在他驿站里,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仍不死心,问了一句:“谁死了?”
方清梦还是顾云宸?不是传闻顾小侯爷武艺高强,英勇善战,万军丛中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吗?怎么就这么轻易死在他管的驿站里,要杀他,还能不闹出动静来?昨夜驿站里狗都没吠一声。
“报告大人,”又慌慌张张跑来一人,“钦差大人同行的马全不见了,但死一匹在棚里,和我们驿站的犬”
“为什么一早不报?”置啬夫大喊,这些达官贵人别说死匹马,住驿站里,就算是掉块破石头也要捡起来收好。他走路上平白摔一跤都是有人要暗害,还别说死了匹马。
他快疯了,也顾不上形象,疯癫地看向方才慌慌张张报信的两人。
那两人尚且冷静下来,“大、大人,随行护卫被杀,无、无一活口”
一滴汗滑下脸颊,置啬夫瘫在椅子上。
门外又有人报,置啬夫挥了挥手,“不用报了。”
他撑着扶手起身,如同行尸走肉般朝门口走去,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千斤重的脚无力抬起来,走了许久。
“传下去,昨夜钦差大人和副使在驿站中遇刺,二人逃出去,被刺客追杀,如今下落不明。”
他终于是没了力气,瘫在门槛前,膝盖触地的声音令在场所有人都颤了一下。
“孩儿不孝,不能在父母膝前尽孝;吾妻莫怪,咱们蝼蚁,怎么有掌握自己生死的权利。”
他叹了口气,重重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伸手拔过护卫手中的刀。
“大人,”众人要拦。
“无力回天,回力回天啊。”鲜血溅出,阳光终没落到台阶上。
旁人不关心八旬老翁老妪,也不关心尚在懵懂的孩童,更不关心有丧夫之痛的寡妇要扛起一家生计,寒门前的针锋相对和闲言碎语。长街上看闹热的只想知道这驿站翻了天是为何,为生民立命的人也只关心那蝼蚁都不如的人,有没有畏罪自杀。
兖州驿站,钦差大人遇刺,伤势不详,钦差和副使至今下落不明。
疾驰三日,终是在日出时分赶到了苏州城。一行人双眼熬得通红,特别是方清梦。那夜的马血已经浸到料子里,往后再怎么洗,也洗不掉了。她脸色苍白,顶着乌青的双眼,形如枯槁,面如死灰。
“侯爷,进城吧”
方清梦和顾云宸下了马,先行进了城,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顾全才带着几人和两匹马从侧门进城。
顾云宸跟着方清梦,身前的人带着她绕过郡守府衙的正门,穿到没几个人的小巷。
小巷能听见外面的人声鼎沸。方清梦扶着袍子步伐极快,说话的气息却稳稳的,“侯爷,你知道,为何我不带你走正门么?”
顾云宸知道她怎么做定是有她的道理,便没有多嘴问。不过现在方清梦主动问她问题,就表明要告诉她原因了。
“为何?”顾云宸问她。
“从兖州启程时,我收到一封传信,信里面讲,涉及此案最关键的人—盐铁使申慈,已经畏罪自杀。而我们从兖州到苏州一路过来,却没有听到任何关于申慈已畏罪自杀的传闻。”
“不奇怪吗?侯爷”
奇怪但不意外。官商勾结,纵容盐铁私营不是小罪,一个小小的六品盐铁使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他要是有这么大的胆子,也不会好十几年了,还在这个位置上;背后一定是有靠山的。
此事,有两种可能,一是申慈身上有太多秘密,已经等不及方清梦来苏州就要把人赶尽杀绝;二是申慈胆小,真的畏罪自杀,只是他的死牵扯过多,这些人要忙着将痕迹抹干净,才封住了风声。
“这么大件事,怎么瞒得住的呢?”顾云宸问她。
方清梦走在前面,没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她知道顾云宸在明知故问。不是故意逗她,只是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瞒得住的呢?杀人灭口这件事,顾云宸不自翊清白。只是她没想到,被几十万重兵护着的内陆中原,竟也暗藏着杀机和鲜血。
战场上的血流在表面,多了,才会浸到土里去;而朝堂的血流在暗处,多了,才会浮出水面。
走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穿了几条小巷,看着高高的围墙,顾云宸大致猜到,这是府衙的后院围墙。
方清梦看了看高大的围墙,又看了看顾云宸,“仰仗侯爷了”
顾云宸自是没有拒绝,一把扶上方清梦的杨柳腰,在笔直的围墙上借力,轻松地攀上了苏州郡守的府衙。
两人避开守卫,找到了藏盐铁使江淮尸体的地方。
途中方清梦接到影子送的信,正是她问顾云宸亲兵几时能赶上的那晚。影子报江淮身死,不知死因。
宋裕隐瞒了江淮身死的消息,不想引火上身最好的方式就是将尸体放在衙门里。江家秘不发丧是江家的事情;他作为一州郡守,没有权利处置盐铁使的尸体,及盐铁使身死后的事宜,放在衙门里,才是最保险的方式。
方清梦将盖着尸体的白布掀开,四月中旬的天才将将热起来,尸体放了三天,也没什么大的变化。
顾云宸双手环胸,观察了尸体一会子,准备开口,方清梦却示意她噤声。
毕竟是在府衙里,时不时有巡逻的经过,两人交谈,万一引来了人可不好。
“中毒。”顾云宸没出声,朝她比划道。
方清梦从袖中掏出一块白手帕覆住手,将早已僵硬的头拨了拨,又摸了摸脖颈处。然后才看向顾云宸,无声说:“验尸”
顾云宸撸了撸根本撸不动的袖子,伸手就要摸上尸体,方清梦一把拦住,递给她手帕。顾云宸看着手帕想了一瞬,反应过来尽量不要留有人来过的痕迹。
顾云宸摸了头顶和后脑勺,又摸了脖颈处,方清梦看她将尸体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后,摇头。
全身骨头无断裂,也没有其他伤口;方清梦拿银针扎了脖子和胃,基本上可以判定是中毒身死了。
两人将现场还原,悄无声息地出了郡守府衙。
偏巷中,顾云宸负着手跟在方清梦左后方半步的距离,那一声轻笑刚好落入方清梦耳中。
方清梦自顾自走着,语气也带着笑意:“侯爷有什么不妨直说”
顾云宸这才踱着大步,偏着脑袋看她,跟她并肩走着。看着看着,又偏着脑袋围着她走了一圈。方清梦被她幼稚的行为逗笑了,问她:“看什么呢?”
顾云宸未答。
方清梦也学着她的样子微微偏了偏头。不过她偏头的样子更好看,小巷两旁围墙的藤蔓绿叶漏了很多晨光至她的天青色道袍上,即使是浸了血,也是顾云宸心头的那块美玉。
“侯爷在好奇?”
顾云宸点了点头。
方清梦端着她明月清风的架子,道:“活人我都不怕,还会怕死人吗?”
她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又运筹帷幄。顾云宸喜欢极了她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自信模样,衣袂翩飞,流过指尖的风是天衣无缝,流连在衣角的是杀伐决断,嘴角的那一抹笑是算无遗策,飘在脑后的束带是意气风发。
她的清梦,生来就是谋士,是能臣,就应该玩弄权术;不应该被困在小小的四方院里,被相夫教子束缚。
方清梦的柔光落入顾云宸的眼眸中,她说:“侯爷方才在好奇我,我也好奇侯爷,”顾云宸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好奇侯爷的答案,”方清梦将步子填入顾云宸的脚步中,“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