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玥，”内室传来一道稳重却不严肃的女声。顾云宸闻声望去，来人衣着朴素，一身交领长裙，一双绣花鞋，一根桃木簪盘起长发。步伐沉稳，浑身上下就透露着四字——冷静靠谱。

霓玥轻撩眼皮慵懒地看过去，脸虽离了方清梦些许距离，不过还是靠在了她身上。

“时鸣，”方清梦规矩正经端坐着，唤了一声。似山涧潺潺清泉，似佩玉环鸣；涓涓细流，清脆婉转，动人心弦。

如果顾云宸的声音是雌雄莫辨，那么方清梦的男声是温润，女声便是温婉，珠圆玉润，都带着几分冷静自若。

女声的那几分轻柔落在抑扬顿挫间，与生俱来的清冷便不显山露水了。

“清梦，”林时鸣开口，比她多了几分柔。

“许久不见。”两道声音重在一处，语气里皆是惺惺相惜。

林时鸣落座在另一主位上，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冠平侯了吧。”

顾云宸朝她点了点头。

“既是你二人，这堂中的香炉我便让人撤了。”

“来人，给侯爷奉茶。”

“不必了。”有人靠在肩上，方清梦神情语气依旧很肃正。

她端起方才被霓玥推至桌沿的茶杯，饮了一口后便递给了侧后方的顾云宸。

顾云宸以前听过一个传闻，便是有些庄子店铺谈大生意时，会在堂内燃有毒的香，只有生意谈成后，走前主人会再奉一次茶，解药便在这茶里面。

不过既然是方清梦递过来的，她未犹豫，端起就猛饮了一口。

方才懒得眼帘都不想抬的霓玥却偏头，打量了一眼顾云宸，又打量了一眼方清梦，抬了腰身，到林时鸣那边的椅子坐着了。

那股浓香随着她婀娜多姿的的身躯远去，顾云宸才敢敞开了吸气。

“近日听闻京城的钦差和副使到了江南查案，竟不知是你，”说着便有些抱歉，“不然也不会让钱茂源在你们二人跟前摆了架子。”

“无妨，你我二人，无需说这些。”方清梦笑了笑。

“急着回京城复命吗？”林时鸣问，“若是不急，案子查完了，上我府上住一两日。”

“不了，我与侯爷身上太多眼睛盯着了，你们好不容易隐姓埋名得了一两年安稳，风头刚过去没多久，别让有心之人抓了你们的把柄才好。”

“也是，”林时鸣赞同她的话，“你们此行来钱庄可是要调查些什么？”

“近一月钱庄的流水。”方清梦道。

涉及到机密和信誉，林时鸣犹豫了片刻，便应了下来：“你誊抄过去吧，若将账本带走，会引惹人怀疑的。”又想了想，“你把有疑的人列出来，我留意一下他们在其他庄子的账头。”

“时鸣，你要淌这趟浑水吗？”那个自诩无情无义的人此时言语却带了关切。

“只要是你与元洲，无论什么局面我都会帮的。当时若不是因为我，你早已入了中枢六部，元洲也不会被凤洛纠缠上。”林时鸣的语气带了一丝愧疚。

“再来一次，我与元洲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若当时我与元洲处于那个局面，你也会倾力相助不是吗？无需愧疚，你与公主现在美满幸福，就是我与元洲愿意看到的。”方清梦笑着宽慰她。

霓玥翘着二郎腿，手肘撑在桌沿上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把玩着手上的戒指，慵懒又随性地道：“不是要誊抄《账本》的吗？”

她抬了抬高贵的眼帘瞥了一眼顾云宸后收回眼神，“别叙旧情了，说不定哪天她们也私奔了，刚好你们三人聚一块。”

林时鸣看她一眼，像是告诫，眼神里却满是无奈和宠溺。然后她转过头无可奈何地看向方清梦：“清梦你知道她的，什么都好，只是爱耍一点小性子。”

方清梦故作冷淡，看到好友与心上人美满，也不想藏脸上的笑意，扰了氛围，“反正是你惯着罢了。”

内府的小厮拿来笔墨纸砚，林时鸣细致，抄小商小贩的，方清梦便誊抄城内有名有姓的。霓玥依旧是不肯好好坐着，翘着二郎腿支着脑袋在林时鸣身旁研墨。顾云宸双手环胸，站在方清梦身后。

霓玥抬眼看了顾云宸一眼，半盏茶的时间里，不爽地瞥了她几次。

顾云宸自是注意到了霓玥的目光，但她不解。她想问一问这位传说中的公主殿下，怎地从她一进门就看她不顺眼了。

终于，霓玥像忍无可忍一般，瞪着顾云宸：“你挡着我夫人的亮了。”

闻言，林时鸣耳根一热，但表面还是镇定自若。方清梦勾了勾嘴角，不过笑意很快淡下去了。

顾云宸看了看敞开的门，又看了看根本没必要点着的灯。她本就没事做，在这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被霓玥这样一瞪，又手足无措起来。

方清梦回首看了她一眼，眼里尽是安抚：“侯爷，替我挡挡风吧。”

四月末的天，哪怕是方清梦身子再弱，也不需要人替她挡风，况且还是最热的午后了。

顾云宸知道她在解围，乖巧地坐在她身旁，学着霓玥替方清梦研墨。

她墨磨得快，很快方清梦便跟不上；于是顾云宸又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发呆了。

霓玥看了一眼不懂风情的顾云宸，偏头靠在了林时鸣肩头，她在她耳边轻言：“木头。”

林时鸣笑了笑，想到顾云宸是习武之人，必定是听见了。便轻轻刮了刮她鼻子，责怪道：“不得无礼。”

她们声音不大，但坐在一张桌子上的另外两人，甚至连她们的语气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顾云宸往方清梦那边靠了靠，方清梦却翻了一页纸；顾云宸偏头看她，方清梦眨了一下眼睛，顾云宸便伸手，替她压住了纸张。

不知抄了多久，方清梦动作幅度微小地动了动腰。想到两人日夜疾驰，睡了半天一夜，现又一直坐着，腰必定是不舒服的。

于是被骂了一句“木头”的顾云宸想开一开窍，另一只手扶上她的腰，附到她耳边，无声地问她“要不要我替你揉一揉。”

眼尖的霓玥注意到两人的动作，在桌下轻轻戳了戳林时鸣，下巴往对面两人身上抬了抬。林时鸣保持着誊抄的姿势，眼神不动声色地朝两人望去。

见顾云宸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还没有要放下的意思，方清梦也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拿到桌下，要拨开某人的手，刚碰到她指尖，那人便鬼使神差地捏了一把。

腰本来就是一个敏感的地方，方清梦在好友二人面前卸了伪装，没什么防备，瞬间就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

霓玥没忍住，没出声地笑了出来。

羞赧审时度势地一下子占据了方清梦的神色，她红着耳根，哭笑不得地转头看了一眼罪魁祸首。

而顾云宸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莫名其妙地看向方清梦。她从来没有见过方清梦这样一副模样，会羞赧、会惊慌失措，会半带嗔怪地看她一眼；不是事不关己，不是云淡风轻，不是不食烟火人情。

或许没进京城的方清梦便是这样的，温温雅雅的如玉公子，清秀的脸庞携裹着书卷气，淡淡一笑，又是哪家小姐的梦中情人。

“清梦，我……”顾云宸见对面两人的眼神带着调侃，急于开口解释。

方清梦也是无奈，她笑得眉眼弯弯，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看向顾云宸无奈道：“侯爷会仿我的字。”

顾云宸还处于兵荒马乱中，“我、我不知道誊抄哪些。”

“侯爷，我在。”方清梦话语淡淡的，可里面藏的那些情绪林时鸣听了个一清二楚。是安抚，是宠溺，是独一档。方清梦从小到大，可从未如此纵容过一个人涉足她的私密。

她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给顾云宸。替她研墨、扇风，支着脑袋看她认真的眉眼。

顾云宸较林时鸣先誊抄完，她搁下笔，看向目光还柔柔的方清梦，用眼神无声地问她：“写字时的风月应该是这样的吗？”

方清梦微微摇了摇头，幅度小得，似长长竹叶尖端落下一滴水珠后，趋于平稳的摆动；新春雨后，青叶沾露，若不懂，便品不出其中的韵味。

顾云宸又问：“那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她藏在桌下的手指了指方清梦，又曲起指自己。

方清梦放在腿上的手轻轻拍了拍，顾云宸明了，她笑，她也在笑，于是她的笑落入她的笑中。

桌下霓玥的手勾着林时鸣的手，轻轻地在她指腹摩挲。她将爱意捧在手中，轻轻地、一点一点递给她，她笑，她也在笑，于是她的幸福也落在了她的幸福中。

未时末，两人将誊抄过后的流水收好，便告辞了。

为了隐藏行踪，两人从林时鸣专修的小道走了。

竹影斑驳，落在方清梦天青色的袍子上，她踩着光斑，问顾云宸：“侯爷认得那位霓玥公主吗？”

“略有耳闻。”顾云宸中规中矩地答。

“她可是一眼认出了你。”午后的阳光热烈灿烂，方清梦心情大好，她问顾云宸：“想听听她们二人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