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声望去。

门口站着一名形容破败的男人，他面有病色，嘴唇惨白而干裂，双目赤血，如同饱受折磨，几夜未曾安眠的死囚，正谛听着属于他的罪罚。

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便只有苏桓。

他难过得厉害，连手指都在颤抖，却又小心翼翼，将姿态一低再低，把话揉碎了掰折了嚼碎了才道：“嘉宁，你要走了吗？”

周嘉宁未曾言语，反倒是如意替她做了回答。

“苏大人，我家小姐从来都不欠您什么，若您还有心，就当从未认识过我们，自此天各一方，永生不复相见，以免伤神伤心，思虑忧重。”

苏桓的眼睛更红了，我以为他会哭出来，亦或斥责如意，岂料他只是很轻、很慢地点了点头。

他也未曾开口，只用一双难过到仿佛要死过去的眼神望着周嘉宁，好像这样就能令周嘉宁回心转意，重新爱上他一样。

可周嘉宁到底没有转身，她甚至不曾看他，只是低着头，在如意的搀扶下一点点远离这个困了她许多年的宅子和人。

天亮了。

初升的太阳将云层染出瑰丽的红，如女儿家绚丽的胭脂，一点点漫出山头，周嘉宁的背影在这样的霞光下凝成一副渺远的画，成为苏桓记忆里永远的定格。

我将那写好的休书甩在了苏桓面前，他有些狼狈地拾起，又小心地掸了掸那上头的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什么稀世的宝贝，值得这般珍惜。

我道：“这是她给你的休书。她不要你了。”

苏桓捧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轻笑着点头，他不敢落泪，怕泪水将这张纸沾湿，怕弄脏了他与她最后的一丝联系，只道：“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罪有应得。”

继而，他又抬头，很是诚心很是恳切地对我说：“木香大夫，无论什么罪什么罚我都愿意承担，但求您能救下她，我知道，您定能救下她的。”

我直视着他：“你别忘了，她休了你，从此她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我劝你离她远些，不然，我是真会杀了你，还有李淑华。我不像你，我向来说到做到。”

他见过我扇李淑华巴掌，自然晓得我不是在开玩笑，所以他未再言语，只是护着那张休书，留在原地目送着我们离开。

我驾着马车回头望向他，他慢慢地弯下了腰，而后像承受不住般跪在了地上，那头越来越低，颤抖得也越来越厉害。可惜马车跑得太快，转眼间他便模糊成一个细小的黑点，以至于我没能听到他哀戚而痛苦的哭声，看到他被泪水浸湿的双目。

不过，这又有什么干系呢？一个陌生人的苦痛，有何好在乎的呢？

我吹着口哨，驾着马车，行驶在朝霞之下，那胭脂红一样美妙的景色仿佛铺陈好了的地毯，又似一副丹青笔法勾勒出的符画，迎接着我奔向康庄大道。

渊临坐在我身边，他似乎不太理解先前我还这么义愤填膺，这会儿又乐呵呵地吹起了哨儿，表情中也透露出一丝不解，问我：“你不生气了吗？”

我这才想起先前要他扮哑巴不许他讲话那回事，也真是难为他了，憋了这么久，直到此刻方才出声。

念在他替周嘉宁写成了休书，我也乐得赏他个好脸色，便哼着曲儿回答：“我气什么，气的是自己，吃亏的也是自己，我干嘛要为难自己呢？”

他似乎有些讶异，望着我的眼神里明晃晃的装着两个字，稀奇。

于是，他又说：“可你刚刚看起来很生气。”

我晃动着脑袋，颇为认可地点头：“所以我这不是撒气了嘛，气撒了不就舒服了吗？”

这便是我的处世原则，有气当场撒，不生隔夜气，气坏身子没人替。

大约我看起来确实很快活，渊临颇有些无话可说，他靠在马车上，那白玉般的脸被风吹着有些红，像刚结出的桃果儿，很是鲜嫩。

而我作为桃精，自然是极喜欢桃子的，见着他这副模样，不免就愣了神，直勾勾地盯着人瞧。

他被我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声，可我并不通晓那些礼仪规矩，还以为他是受了凉，凑近他就问：“你冻着了？”

在我凑近他的那瞬，他便往后退了些，后脑勺差点撞出个洞来，我见他难得窘迫，笑出了声：“怎么，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他红着耳朵摇头，这令我生出了一丝欺负桃子桃孙的错觉，所以我清了清嗓子，又端坐了回去，重新做回了我的马车夫。

我俩在外头的动静自然被里头的人听见了，如意掀开帘子，小声唤我：“木香师傅，咱们真的要回去了吗？”

我捏了捏她那圆乎乎的脸蛋，教训道：“那还有假？你是傻了不成，连回家的路都不认得了。”

她任我捏着，鼓起腮帮子抱怨道：“我才不傻呢，是太久没回去，怕忘了。”

她又回头朝周嘉宁那儿瞧了一眼，哀婉道：“我们早该回家的。”

“什么早啊晚的，你又不是先知，哪能推算到未来的事儿？与其想这些，倒不如想想等会儿吃点什么填肚子。”

一说到吃的，如意就换了副模样，她有些欢喜地同我分享起她带出来的宝贝，其中自然也包括那粉嫩香甜的桃花糕。

“木香师傅，给你，我带了许多呢。”

我连连摆手，可如意盛情难却，我便全给了渊临，于是如意的眼神又在我和渊临之间来回逡巡，滴溜溜的一看就不在寻思什么好事。

果然，她捂着嘴，笑眯眯鬼兮兮地说：“木香师傅，这位俊俏的小郎君是谁呀，你怎么待他这般好。”

“想知道啊，想知道跟我当妖怪呢，你做了妖怪我就告诉你。”

我一出张口就叫她说不出话来，她有些气恼地瞪了我一眼，而后小声嘀咕起来：“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我嘿嘿一笑，转而问道：“周嘉宁睡了？”

如意点头，立马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呢，小姐睡了有一会儿了。”

我拍拍手起身：“那好，我现在就入她梦去。如意，你来替我赶马车。”

如意从未坐过这样的活计，颇有些慌乱，然而她知晓我办的是正事，不敢有半分懈怠，握紧缰绳一脸义不容辞。

我钻进了马车，随即渊临也跟了进来，我回头瞪他一眼，他用口型对我说：“你叫我跟着你的。”

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便不再管他，重又入了周嘉宁的梦。

这回，是周嘉宁与苏桓去京城的那一年，也是周嘉宁被诊出怀上苏衡的时候。

*

苏桓高中状元的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第一件，他与周嘉宁有了夫妻之实。

第二件，周嘉宁怀上了孩子。

洞房花烛夜，金榜堤名时，四件喜事他沾了两件，可这两件，却都叫他为难。

他不知该如何与周嘉宁相处，明明允诺了以后要好好对她，甚至也与她睡在了一处，可他总觉得二人之间隔着的距离更甚以往。

他以为周嘉宁会像小时候那样，她总有许多话要同他说，如一只云雀，扑腾着翅膀欢欣鼓舞地来寻他，可事实是周嘉宁更安静了，她常常在屋中呆着，一呆就是半天。

她也再未端着银耳羹来书房找过他，书房安静得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

苏桓难得迷茫，也越发束手无策，因他从来都无须讨好周嘉宁，周嘉宁总会收拾好自己欢欢喜喜地来找他。

可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理清如何待好周嘉宁，此次回乡省亲本就是圣上特批，朝廷的任命书已然下来，他必须尽快赶赴京城。

母亲答应过父亲要替他守着他，说什么也不愿离开江夏，如此，便只剩下他的妻子周嘉宁，纵使万般不舍，周嘉宁还是与他一起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船只。

家中亲人来送她，码头上的风总是比别处要大些，吹红了父母兄长嫂嫂的眼睛，吹乱了周嘉宁纷乱无章的思绪。

她有些害怕，去到那样一个远的地方，没有熟悉的人，没有熟悉的物，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

对于她来说，她在京城能倚靠就只有她身边的人，她的丈夫，可她太没用，即使跟着他身后这么多年都未走进他的心，更加也谈不上了解，那她所能仰仗的，还有谁呢？

周嘉宁通红的眼眶落在苏桓眼里，他默默地挪了挪位置，用身子替她挡去那过于纷乱的风，将她半搂在怀中，柔声劝道：“等京城之事安顿下来，我们再回来。”

周嘉宁点了点头，她抬首向苏桓望去，撞进他温柔的眸中，她有些慌乱地错开眼睛，垂着脑袋以掩饰自己再次错节的心跳，落在苏桓眼里，便成了她因离家千里而生的悲怆。

可这也怪不得她，她是被娇宠长大的娇小姐，害怕惶恐不安也是理所当然，所以他只好暗自发誓，他会挣出一番功绩，叫她在京城也能过上娇小姐的日子。

忽而一阵风浪打来，船身猛地一晃，周嘉宁在这突如其来的晃动下跌入了苏桓怀里。

苏桓低头望向她，却见她的脸异样苍白。

“苏桓哥哥，我肚子难受，好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木香：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