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翊接过来,利索地抽出剑身,冷光从剑柄嗖一下滑落在剑尖,撞击声清脆亢亮。再举起剑鞘,他瞧见圆圆的图形中,隐约闪现“月”。
日剑沉闷,月剑清亮。
他抿着唇,表情坚硬,将剑扔还给苏瑛。
“日月剑乃是双剑,怎么你们连用的剑都是一对的。”
太子上前,笑着说:“这是沈隐留下的月剑,父皇特赐。”
沈隐乃当今圣上之前影卫,自小跟随,已有二十余年,感情深厚。自其牺牲后,再无人可及。
见赵翊无言,他转而吩咐苏瑛:“你且速去速回。”
苏瑛得令,便要离开。
“做什么去?”赵翊追上前。
她停下脚步,回话:“属下得太子之令,出宫办事。”
“去哪?”
苏瑛没有答话。
“影卫也要出宫?”他转过头问太子。
太子轻言带过:“因是亲信,才方便行事。”
“外头乱党四起,还未查清底细,三哥是为了不得罪……所以才派许秉和苏瑛前往一探虚实?”
心头一惊,太子的眼色顿时变得肃然,上下打量了七弟一番。忽然间只觉两人距离虽近,却仿若隔山万里。
“都是听墙角的功劳。”见太子神情有疑,赵翊轻描淡写带过,“他们都当我的小孩,所以不曾忌讳。”
是啊,几乎连他都是这样认为。
苏瑛走后,赵翊看着门外,面露担忧:“外头是不是很危险?”
“你跟去有什么用?”
“不管怎么样,我的力气总归要大一些的。”他捏了捏手臂上的肌肉,软趴趴的压根不紧实,义正言辞道,“她救过我的命,我岂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是啊,岂能忘恩负义。”太子面露疲惫,大手一挥, “太晚了,送七皇子回落雪殿。”
赵翊扭扭捏捏地走了。
屋内顿时安静。
揉揉发疼的太阳穴,太子端起茶杯。看着杯中不甚清晰的倒影,才惊觉自己发呆良久。
脑中似有千万个念头,可怎么都理不通畅。
日剑沉吟。
拔出静躺角落的剑鞘,他凝神遐思。只一瞬,剑首扬起,划过指尖,指腹便慢慢渗出一滴豆大的血,饱满挺立。低头辗转舔舐,他仰头躺倒,发出一声喟叹的餍足。
另一边,赵翊岂能善罢甘休。
假借拜访好友胡寒之名,偷溜出宫是他的拿手本事。于是便支开所有下人,去寻苏瑛下落。
这一次的出宫经历和往常都不同。
往常是吃喝玩乐,这回却是跋山涉水,历经磨难。
秋水郡山路崎岖难行。
古树参天,根系发达。小小的径道尖石拔起,树根横斜蜿蜒,像是故意不让人行走。
“哎呦,这什么破路。”赵翊听信飞鸽传书,说苏瑛从此道回宫。
一不留神,便被绊倒,吃了一嘴泥。
“呸呸呸……”
他赶紧用袖子将脸上的泥土弄掉,正想起身,膝盖处传来一阵疼痛。哀嚎了一声,他瘸着腿往边上的树根一躺。
这鬼地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的。
“土好吃吗?”
头顶上空飞下一人,吓得他连忙拔剑相向,待看清眼前人,立马咧嘴开笑:“恩人!”
“你这可是第三次救我了啊!”
怎么报答?
不如让我一生相许。
苏瑛看着眼前这个表情丰富的七皇子,微微蹙眉。她双手怀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好疼!”他因见到苏瑛,一激动,浑然未觉受伤的膝盖,“破皮了!出血了!”
像是受了了不得的伤,又开始嗷嗷直叫。
压了压额头暴起的青筋,苏瑛靠着树,默默望他。
几个时辰前,她正在敌人的老巢拼搏厮杀,浴血奋战,差点死于突然袭击的杀手暗器之下,侥幸逃脱,方得活生生站在此处。
……并不是想看这位尊贵的七皇子,鬼哭狼嚎的。
红色的血迹的确从裤料上渗出来,从晕开的面积推测,仅仅磕破了一点皮,无甚大碍。
“破伤风了该怎么办?”赵翊挽起裤腿低头查看,看到斑斑血迹,更委屈了,“你怎么一点关心的表示都没有啊?”
他可是尊贵之躯!
说完,又继续去瞅那不大不小的伤口。
只听撕拉一声,赵翊见苏瑛的衣角少了一块。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在布上,然后蹲下身,看着他。直愣愣的眼神瞅得他怪不好意思,刚想开口,膝盖传来麻辣的痛感。
随即,一股呛鼻的酒味弥漫。
他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指了指布,又指了指放在一边的瓶子。
“是药酒,消完炎就没事了。”
认真给他包扎伤口,苏瑛的侧脸看上去既冷清又娟秀。
赵翊看呆了,伤口也不疼了。
睫毛上有光从树缝中投下来,光影不停跳跃。仔细瞧去,皮肤细腻,透着冷白,耳朵小而巧,不似他的大耳垂。母妃倒是说过,他的大耳垂是福相。从耳垂移到下面,他一惊,叫了起来:“你受伤了!”
肩头渗出的血迹并不比他的膝盖血少。
她微微低了身,露出整片背部的鲜红。
“这么多血!”
一直面对面,因包扎伤口,才得以瞧见后背,赵翊差点跳起来。
“你先把自己的伤口处理一下。”
“无妨。”轻瞥他一眼,苏瑛淡定道,“属下可不似七皇子这般娇贵。”
他忍痛缩回膝盖:“我没你的严重,也不疼了。”
大腿被一只冰冷的手按住,她轻叱:“别动。”
瘪了瘪嘴,赵翊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见他一副小媳妇模样,眼波流转,她放柔声音:“你出现在此,可是为我而来?”
他点点头。
“为何?”
手指在地上打着圈圈,他低声道:“怕你受伤。”
忽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立马解释:“好不容易有个好玩伴,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论哪种,我都不能见死不救。”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轻哼一声,她说,“若是被帝后得知,你为我孤身犯险,一定会迁怒于我。”
吓得脸色苍白,他半晌才回过神。
真是做了一件愚蠢至极的事!
“真要到那地步,我一定以命护你。”
“就因为我救过你?”
赵翊犹豫了一下,缓缓点头。
……自然不止这个原因。
“影卫的职责而已。”
“你小时候可不是影卫。”
大约是想起了一些伤心事,她苦笑:“谁说不是。”
靠近赵翊,她坐下来,遥遥望着山头的风景,神思遐迩:“我的父亲是沈隐。”
沈隐是帝君的影卫。
所以,她从小便有职责,保护皇家血脉。
命中注定一切。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两人的脸上都有斑驳的光。他们在这一刻都想成为对方的光。
可是光里还有什么呢?
黑暗。
“走吧。”
“再不走,就要被发现了。”
赵翊觉得身子一轻,他被苏瑛拎起来,带到了树上,从这棵树到那棵树,一棵一棵飞速掠过,速度快得惊人。
在一片疾风声中,他喊道:“你的伤怎样?”
飞了好几棵树后,才传来她的声音。
简短而有力。
“无碍。”
赵翊先回到好友胡寒府上,焦灼不安的胡寒一见到他喜极而泣:“终于回来了!”
待他乘坐轿子回到宫内,已是夜深。
夜深人静,最适杀人放火。
幽暗成灰的角落,一柄刀剑重重落下,血溅开,在窗棂上绽开几朵鲜艳的梅花。
梅花的枝条汲取月光的华,慢慢延展,趁着夜深人静之际,铺天盖地将骇人的皇宫包裹,绽出的花蕊迷惑人的眼,捂住人的心。
陪伴许贵妃的侍女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然后就疯了。
静悄悄的皇宫藏着暗潮涌动。
此夜,太子在皇后的寝宫待到天亮。
直到有人匆忙禀报,紧攥的双手才得以松开。
诺大的皇宫,只有落雪殿是不同的。
静心给晚归的赵翊准备好洗漱用品,正要去唤他,谁知房间里空空如也。
“七殿下去哪了?”
阿福捂着发疼的脑袋,见她走近,也不抬头:“别问,什么都别问。”
因为七殿下早就像只没头的苍蝇横冲直撞,飞走了。
“这么晚了,七殿下会不会有事?”
“有事的恐怕是我才对啊。”阿福的脑袋肿了一大块,静心拿来冰块敷上,这才消肿。
“这是……又去了太子处啊。”将冰块往肿包处按了按,静心冲暗处小道使劲瞅了瞅。
阿福见静心心不在焉,连忙拿过冰块自己敷起来:“这能有什么事?太子可是七殿下的胞兄,皇后更是七殿下的生母,到时候七殿下封个藩王,咱们也可以一起跟去封地享福。”
“哦,那倒是很好。”
“是啊,很好。”
夜深之际,暗道直通神隐小屋。
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赵翊一路飞奔,在神隐小屋的不远处停下来,微风徐徐,被汗水浸湿的额发耷拉在脑门上,画出搞笑的形状。
神隐小间的纸窗上映出一盏灯烛燃起,他往里瞅了瞅。
空中“撕拉”一声响起,伴着疼痛般的轻吟。
听着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浮现白日里那张苍白的脸,赵翊按耐不住冲进去,越过竹影屏风,就见苏瑛背对着他。原本光洁的背上疤痕纵横交错,鲜血凝固在纤细的蝴蝶骨,蜿蜒而下一片,最后滑落至腰际。
微微侧过身,她的额头因疼痛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脸色灰白,嘴唇起皱。手里握着一块白布,巨大的疼痛让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