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昌二十四年八月，帝崩，庙号武宗，谥号至道昭圣孝皇帝。
皇太子李峻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广兴。
李炎终究是立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王贤妃为皇后，只是二人始终没有一个孩子。
因而李峻作为皇长子，又有群臣支持，也是名正言顺地做了太子。
广兴二年。
李峻原本正在看奏疏，突然发问：“明章当初为何支持我？”
“因为你是长子啊。”尚谨似是随口的言语把李峻的心扎了个稀碎。
李峻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撒谎的痕迹，气闷地低头，恨不得拿笔把纸戳破。
尚谨探头去看他，发现他气鼓鼓的模样，笑眯眯地问：“真的生气啦？”
“嗯。”李峻直接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逗你玩的，我可没什么长子情结。虽说要嫡长子继承，但我们大唐的皇帝，都是能者得之。”
“真的？”李峻脸色这才好些，“不枉我护着你。”
“陛下替我舌战群臣，维护之意，我自然感激。”
他今日被世家的人为难，这种家常便饭，不过是让世家过过嘴瘾，他基本都是当乐子听着，最后一句话堵得对面再也说不出什么算了。
不仅是他，改革派的其他人也是懒得听，偏李峻不一样，一句一句全怼回去了。
皇帝下场和大臣辩论了整整一上午，他这个风暴中心倒是优哉游哉的，这种情况他还是头一回见。
李峻虽稚嫩，但仍能坚定地站在他这边，也是他最后选择李峻的原因之一。
毕竟没有权臣希望皇帝对自己有太多小心思。
他可不想哪一日被卸磨杀驴，还不如要他让贤的时候直接告诉他，好过上演惨剧。
李峻想起近日极其有名的侍御史，觉得自己似乎琢磨出了尚谨用人的喜好，不禁问道：“新来的那个御史台的，你好像很喜欢？”
“陛下是说皮日休？”
今年的科举，佼佼者众多，但其中最亮眼也最出名的就是皮日休。
盖因他在进士科考试中所作诗赋一改往日的朴涩无采，被温庭筠赞为清雅奇峭。
风格变得都让人怀疑是不是作弊了，但是见了真人作诗后，又知道是不可能作弊的。
且皮日休的策论也是短小精悍，鞭辟入里，写尽民风民情。
吏部栓选之后，皮日休被安排到秘书省，锻炼了大半年，他就把人提拔到御史台去了。
“嗯，我发现你喜欢招刺头进来。”李峻发现尚谨重用的人都有共同特点。
“此话怎讲？”
“就说那罗隐吧，也就是你强硬，他才能继续在吏部里。”
罗隐如今任吏部侍郎，那一张嘴依旧能气得人直跳脚，下朝后没被世家蒙头打一顿都是尚谨护着的缘故。
“那皮日休倒是比他缓和些，但也没好到哪去。”
皮日休在朝堂上的确没有罗隐那么话多，但是格外喜欢写诗点评时事。
朝堂上没说的话全写诗里面了，偏偏皮日休近来名声大噪，又因新的诗作通俗易懂，传播极广。
“他还缓和？”尚谨笑出声来，“他定是大唐最激进的诗人。”
皮日休可是卷进了黄巢起义里的，诗文也出了名的讽刺尖锐。
“黄巢好似和他关系不错？”李峻少见黄巢对朝臣和颜悦色。
“他们两个算是一见如故。”尚谨笑道，“陛下别担心，往后还有呢。”
黄巢和皮日休的确是有极大的渊源，他介绍他们认识时也没想到二人还挺投缘。
他还以为历史上皮日休被黄巢俘虏，后来又做了黄巢手底下的官，见到之后会有什么“血脉压制”。
但是仔细一想，朝堂里只有世家看到黄巢才会莫名不自在，而皮日休常年躬耕苦读于襄阳鹿门山，跟世家不沾边。
至于为什么说还有……他热衷于“收集”晚唐诗人，皮陆并称，有了皮日休，怎么能没有陆龟蒙呢？
再过几年，陆龟蒙应当也要来参加科举了。
“如今我这朝堂里到处都是刺头，我若是管不住怎么办？”李峻啧啧摇头，虽然他一点都不怕吵架，但总觉得哪一日朝堂是要吵翻天的。
“……”尚谨觉得李峻本身就是刺头，“陛下，我还以为你会和他们合得来呢？”
李峻一愣：“为何这么说？”
“陛下不觉得自己今日的模样，和罗昭谏很像吗？”尚谨解释道，“今日下朝，昭谏与我说，陛下说话速度太快，他想帮腔都插不上嘴。”
罗隐对此颇感遗憾。
“……”
李峻回想了一下自己今日的语速，他说怎么那群人没一个吵得过自己的呢，敢情没一个人追得上他的语速。
“皮袭美也说，他从未见过辩论如此厉害的人，问我陛下喜不喜欢写诗，若以后有机会得到御制诗就好了。”
“……”
李峻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被夸了，但是他自认为诗赋写的很好。
“黄常云也说，陛下性格极好，不用费脑子想着说什么话会不会得罪你，反正陛下也不会偷偷记仇的。”
“……”
李峻一般当场报仇，从不拖拉。
见李峻一直不说话，尚谨偷笑：“原来陛下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言会道啊……诶？干嘛去？”
李峻突然起身拉着尚谨往外走，弄得尚谨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当场报复回去啊。”李峻神色认真地说。
尚谨于是顺从地跟着往外走，李峻反而奇怪起来，停下了脚步。
“你不是一向在意黄常云，怎么不拦着我？”
“因为我知道，陛下并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何况常云这是夸陛下是明君呢。”
李峻顿时喜笑颜开：“嗯，我们去温室殿，延英殿还是不够温暖。”
“陛下还觉得冷？”尚谨十分诧异，他都觉得延英殿有些闷了。
“我是怕你的旧伤，不是都说冬日里容易旧疾发作？”
尚谨笑道：“陛下，我还没有那么脆弱，那都是哪一年的伤了？”
十年前的伤，就是再重，也早就好全了。
“我学阿耶的，养成习惯了。”
往年阿耶在的时候，只要一入冬，都要把人带到温室殿议事。
*
广兴十五年，端午。
眼瞧着到了午时，尚谨也没准备去吃饭，正在奋笔疾书。
李峻本是要带他去太液亭，说是风光甚好。
只不过他看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新意，因此说先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了再去。
“明章，来我身边。”李峻无奈地喊道。
再这么下去，他看今日这太液池是不用去了。
尚谨停下笔，走过去坐在他斜侧，看他有什么新花样。
他将尚谨的衣袖往上褪了半分，发现没有旁人系的，十分满意地将五色丝系在尚谨手腕上。
完全忽略了尚谨天还没亮就到延英殿来了，哪里有空系什么五色丝。
“陛下看。”尚谨将蹀躞带上的一枚香包取下，色彩绚丽的香包被打开，露出的并非药材，而是一根长命缕。
过去的长命缕被尚谨保存得很好，只略微有些褪色。
“二十年前的东西了，你还留着。”李峻的神色温和许多，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的夏日。
“陛下又不是不知，我念旧。”尚谨珍惜地将长命缕收起来，“不过陛下这么些年都没送了，今年怎么又送了？”
“我担心你。”李峻忧心忡忡地观察他的面色，“上回请来的道士说，你是才高寿短之相，逢九之岁必有一大劫，明年你可就要知天命了。”
“陛下没砍了他啊？”尚谨听到这种话真是两眼一黑。
“可他说的言之凿凿，倒叫我担心。”李峻知道不该信这种话，可是若说旁人有劫难，他不会十分在意，一但涉及到尚谨，他也不免信几分。
尚谨无奈都地说：“你怎么和先帝一般，总信这些神神鬼鬼的？”
他真是恨不得把唯物主义灌到所有皇帝的脑子里。
“牵涉到你，不能不忧心，我还盼着你长命百岁。”李峻突然觉得那就是个妖道赶快赶出去为好，扰得他难以静心。
“陛下就听那道士瞎说吧，每十年一大劫？我自己怎么不知？”尚谨不以为然。
“九岁那年的确是难，我还在吐蕃为奴。”
“十九岁那年我在剑南道，吐蕃人被我和牧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哪来的劫难？”
“二十九岁时我已是宰相之中最显赫的，一手操办变法之事。”
“三十九岁的时候变法早已步入正轨，哪怕是世家也不敢拿我如何。”
“至于今年，也就是上个月日食，司天台叫嚷得厉害。”
“你就是太耀眼了，我才担心天妒英才。”
眼前人像是上天派来帮助大唐渡过劫难的，因而他总是害怕劫难消解，上天会把他带走。
“人家老天都是嫉妒二十多的英才，我早过了那个年岁了，陛下别担心了。”尚谨哭笑不得，“有陛下的长命缕保佑，我一定能长久地与陛下相伴。”
李峻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你还是走在我前面比较好。”
“方才陛下还要我长命百岁，这会儿怎么又这么说？”尚谨不解地问。
“这样你可以随葬我的陵寝。”说到此事，李峻不仅不忌讳，还有些兴奋。
“陛下，大唐少有大臣随葬帝陵，这是我的荣幸，但是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
葬在昭陵和乾陵的大臣有许多，但是自之后便极少，玄宗的泰陵里只随葬了高力士，肃宗建陵里也只有郭子仪。
李炎的端陵在历史上是没有的，但是这一回历史改变，李德裕得以随葬。
“万一到了新朝，太子那混账小子跟我抢你怎么办？”李峻蹙眉道。
他想都不用想，太子黏明章黏得紧，他就是死前下遗诏都不一定有用。
因为这事他熟，阿耶的端陵是给明章留了地方的，只是他有私心。
大臣得以陪葬帝陵固然是荣耀，帝陵中有千古名臣何尝不是皇帝的幸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