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在这，你先穿上。”

“……？”

是洛藏？显然这里没有第三个人！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和脚步一样很轻，但我确定我听到了，这不是幻觉。我慌忙起身抖开矮桌上放着的衣服，从里到外一共三层，都是男装，除了脚上的夹棉长靴实在有点大，其余的全部合身。

穿好衣服，身体终于变暖了，但我还是装模作样地抻抻衣角，拽拽靴筒，磨磨蹭蹭地不肯出去。心里七上八下，又开始盘算起来：不管不顾逃出这扇门被洛府的人抓到是死路一条，可现在留在这，也不见得有什么活路。洛藏啊洛藏，你干嘛要说话，干嘛要让我听到啊……当然当然，我感谢你没让小厮来抓我，还拿衣服给我穿，可是……可是我现在知道了你在装哑……（脑内小剧场的动画名场面：对不起，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老天爷！我是无辜的啊！

欸？！对了！我突然想起了洛藏长袍内衬里的短刀！虽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等着被宰吧，我拿它防身先。蹑手蹑脚找出短刀藏在靴筒里，还好棉袍也足够长，这么一盖没人能发现。算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吧，我挺直腰杆，轻手轻脚地走到屏风外。

此时的洛藏正坐在高腿榻上自斟自饮，他看到我出来，眼睛若有似无的在我身上游走。随后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将房间里的灯一盏一盏熄灭，明亮缓缓转为昏暗。隐秘角落里，我低下身用手握住刀柄，反手等待，做好了迎战任何风吹草动的准备。洛藏给最后一盏灯盖上铜帽，然后径直走向我，身高的压迫感在暗夜里更显庞然。

“你别出声，过了三更我带你出去。”

“……噢……好好。”

洛藏的声音冷幽幽的传过来，像投进深井的石子一样，毫不在意回应。而他也确实如此，说完就转身走回坐榻处，再没有看我一眼。极深极静的黑暗里，直到到他再次拿起杯子，我紧绷的心弦才大胆放松了几分。可是现在是几更？我还要等多久啊？

清冷的月光洒下，两人隔得很远相对而坐，沉默着各怀心事。被照亮的衣角内衬像是绣着什么花样，我眼睛在看，可弥漫而上的雾气早已堆满眼眶，抬脸向上转转眼珠，不想自己那虚妄的自尊滴落下来。收拾好情绪，视线又回到之前的方向，那绣样针脚精致极了，却也隐蔽极了，是用布料同颜色的线绣的……这花是玫瑰吗？古代也有玫瑰吗？对于这些我实在太没有常识了。

三更刚过，洛藏丢给我一件雪披，然后带我从洛府侧门出去上了马车。其实我很疑惑，照理说带我这么个大活人出洛府，的确是件应该保密的事。可再怎么保密，总归是要有些准备活动要做的，但我整晚都和他待在一起，并没有看到他吩咐谁或者跟谁通风报信。而神奇的是出了侧门，这辆马车就已经等在那了。难不成洛藏是可以靠意念做事的人吗？——我皱起眉端量他驾车的背影，马蹄骤然急踏，颠簸着碾过积雪，也颠醒了我神游的思绪，那我还是鬼呢，我可是穿越来的。

等马车渐渐转弯消失在路口，房顶上一直暗中观察的黑影才倏然消失于夜色。

“我现在带你去玄隐纵横楼，就算你是外乡人，也大概听过当今第一谋士苏策。他是我舅舅，到了那我会请他帮你安排住处。”马车距离洛府足够远了，洛藏才用他特有的慢悠悠的语调开口。舅舅……那应该就是宴席上手拿佛珠那位夫人的哥哥或弟弟。

他顿了顿继续说：“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对你的名声不好，临时我也只能想到这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可以安心住，天亮了你再回家去。”

没等我回应，洛藏即刻拉紧缰绳跳下马车。我条件反射似的紧随其后，留在嘴边的那声谢谢，还没有找到说出口的时机。可能是不合身的雪披太过宽大，冗长的衣摆堆进了阔口的靴筒里，跳下车时为了方便脚安全着地，我随意地多抓了几把下摆，可这轻轻一带，竟然把那把短刀拽了出来！

嘡啷啷——！！！

锵锵落地声引得我和洛藏马上闻声寻去，看到短刀的瞬间我尴尬得僵住不知所措。洛藏抬眸看我，眼底原本冰刀似的冷冽融了小半，目光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味道：“你的短刀掉了，还不快捡起来？防身用的东西，可不能随便乱丢。”

我没理会他实为好意的唇齿之戏，赶快蹲下把短刀捡起来，照旧藏在靴筒里。我知道他拿我打趣，笑就笑吧。只要他没提把短刀还给他，那我就收着，这人生地不熟的，确实需要有个武器防身。

我跟在洛藏身后，从侧门进到玄隐纵横楼的正堂。他又恢复“本来面貌”，用手势示意我在原地等待，然后独自走进内厅。两个侍女帮我斟茶倒水，一杯还没喝完，另外两个眉眼精致，穿戴更为讲究的侍女走过来，带我到厢房就寝。

关上房门，洗漱完毕，我终于能躺在床上休息了。我确定，现在的眩晕绝对不是要穿越到哪，是我折腾了一天，真的太累太困了。我把短刀放在身侧，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内厅·玄隐纵横楼·夜】

洛藏：今天本该得手的，可宴席前出了点意外……

苏策：（抬起手掌，不让洛藏再说下去。）毕竟……他还是你父亲，下不了手，情有可原。

洛藏：我不是心软！他不值得我心软！……我还有机会！他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苏策：那你是怕了？他？呵呵，你到现在连直呼“他”的名讳都不敢！

洛藏：洛晋雄！洛晋雄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苏策：这女孩就是你说的意外吗？

洛藏：是，也不是……总之她突然出现确实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苏策：噢？（点点头）好吧，这边的事交给我，你先回去吧。

洛藏：我……

苏策：（抬手，不让洛藏再说下去。）

洛藏：（作揖）那就有劳舅舅了，洛藏告辞。

苏策故意几次打断洛藏说话，一则，未成之事，多说无益；二则，他虽然看起来面色如常，但内心的山崩海啸几乎令他无法自持。快步走到书房，苏策想起刚才在正堂幔帐后瞟到的女孩，她的脸跟自己熟识的那张实在太过相似。他凝视着墙上的画，眼眸闪烁着满溢的怜惜和情切。

【另一个厢房·玄隐纵横楼·夜】

仲坤池：（迷糊睁眼）欸……景师兄，你才回来呀？（打量）你怎么穿着夜行衣啊？大晚上的，你跑哪去啦？

景天意：不该打听的少打听！咳咳，不过呢……我倒是真发现了一件挺有趣的事……

仲坤池：（醒）什么事？什么事？你可别现在又卖关子不说！

景天意：嘿嘿。（凑过去）今天晚上洛家二少主从家里带了一个漂亮姑娘到咱们这，也不知道跟他是什么关系。你看他平常摆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没想到人家早就金屋藏娇啦……

仲坤池：（怒）嘘——景天意！你可别乱说！二少主刚跟东方家的小姐订了婚约，就算……他真有这码子事，二少主也不会把人带到师父这里吧。你别瞎猜了行不行！

景天意：订了婚约？……订了婚约又如何？哪个男人不爱寻花觅柳，不是三妻四妾？大家都是男人，能有什么不同？坤池贤弟啊，就我们两个人，你怎么还装上假正经啦？

仲坤池：（怒）谁假正经了？别把我想得跟你一样！还有啊，你肆无忌惮的讲这些话，也不怕传到洛家小姐耳朵里吗？你不怕她伤心吗？还有！你怎么知道这姑娘是从洛府带出来的？难不成你穿夜行衣是在跟踪二少主吗？

景天意：哎呦呦~好贤弟，我这不是喝多了酒说些醉话浑话嘛！你别当真呀，可千万别把这些话往外传，好贤弟……

仲坤池不理会，躺下翻身睡觉。景天意白了他背影一眼，然后念叨着“婚约”二字若有所思，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厢房·玄隐纵横楼·次日】

“姑娘！这是一套合身的衣服，您等下换上吧~”

“姑娘！饭菜放在桌上了，您请慢用。楼主吩咐等您用完，让我们带您去正堂。”

整晚酣睡，醒来却还是浑身酸痛。手边的短刀和昨夜见过的两个侍女提醒着我已经穿越的事实。换上她们准备好的月牙白璎珞纹缎袄和水碧色挑线裙子，然后任由其中一个帮忙把头发挽成发髻。古代人规矩多，我也怕闹出笑话，就人偶似的任她们打扮。可我不是天生的大小姐，这样被人服侍，反而有些不自在。又转念一想，她们大概是看在洛藏的面子上，才会对我如此殷勤吧。

一切整理完毕，我披上青羽大毛披风，带上那把短刀，跟随侍女前往正堂。她们没带我从昨天走过的侧门小路进去，穿过游廊换了另外一条。这边的门大敞四开，几个小厮正在清理积雪。已经接近正午，门外传来了车水马龙、小贩吆喝的嘈杂声。

“这怎么答呀？”

“完全看不懂嘛！”

“不能出点简单的题吗？”

……

细听起来并不像是卖东西的声音，我偷偷溜出去看，玄隐纵横楼外竟被十几个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有的来来回回踱步，有的捂住耳朵默念，有的甚至不顾天寒地冻，直接坐在石阶上开始狂写。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一张黑压压写满字的纸，尽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我凑到他们跟前，却也不敢轻易打扰，便转头问旁边卖茶的小贩。

“老板~他们（下巴指）这是在干嘛呢？”

“啊哟~姑娘，您肯定是从外地来的吧？我跟您讲啊，我在这摆摊可有10年了！（双手食指交叉比划）甭管是春秋冬夏，下火球还是下雹子，玄隐纵横楼的门外哪天不是人满为患啊。他们啊，都是冲着当今第一谋士——玄隐子苏策的名号来的，有的是想请他老人家指点迷津，有的是想拜他老人家为师，有的什么都不求，跋山涉水只为了见他老人家一面！反正~想干嘛的都有吧~”

“这样啊（点头）……那他们手里拿着的那是什么啊？怎么一个个还愁眉苦脸的？”

“这个嘛……是玄隐子给所有访客出的50道题，要想见他都得过这关~无论来的目的是什么，都必须全部答对才行。据说这题目包含了天文地理、兵法道术、百家杂学、阴阳八卦、民间偏方……反正难着呐，这么多年也没几个能全答对的~”小贩嘿嘿一笑，接着说道：“不过嘛……（小声）我倒是希望他们答不上来，不然我这热茶糕点卖给谁去呀~”

他还真没蒙我，卖茶的小摊一共就两张桌子、八九条长板凳，全部坐满了人。不用他亲自催着翻台，没喝上热茶的客人就先把钱付了，再自己跑去抢座。他生意红火得很，又不用怎么照看，才闲着一张嘴跟我大侃特侃。

“怎么姑娘？你也想试试吗？可以到那边（手指）领一张试卷……“小贩压低声音继续说：“我只跟你一个人讲哈，这些题目啊，其实是有重复的，你要是真想试试，我可以把我这十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已经有了正确答案的试题本卖给你！怎么样？只要一两银子……哎哎哎！姑娘你别走啊！价钱好商量……”

啧……不过话说回来，原本我真没当回事，现在听那小贩一说，我倒珍惜起不用答对50道题就能见到苏策的机会了。怪不得洛藏说哪怕外乡人也会对玄隐纵横楼有所耳闻，今天亲眼所见，还真是大开眼界。我凑到发试卷的摊位前，一身华丽深紫长袍，修长高大的俊美男子站在那里，他肤色极白，衬得精致的五官分外鲜明，让人简直无法移开眼睛。他看到我，眼底闪过轻微诧色，遂问道：

“姑娘，你也是来领试卷的吗？

我点点头。他不但长得美，怎么声音也这么干净好听啊。

“好的。需要先登记你的姓名和住址。（拿笔）”

“我叫于之行，我住在……我就住在这（手指玄隐纵横楼）！”

“这？你是说玄隐纵横楼？”

“对！”

他没说话，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我，然后眼角眉梢荡开笑意，把一张试卷递给我。

“姑娘！你怎么跑到这来了啊？”背后响起侍女略带嗔怪的责问，我马上挂起笑脸表示抱歉。她看到美男子站在这，声音瞬间变得清脆极了，惊喜问道：“欸？景少爷！今天是你在发试卷啊~”

“是呀~云儿、彩儿，你们这是……”他回应着侍女，然后眼神指向我。

“噢噢，我们是照楼主吩咐，要带这位姑娘去正堂呢~”

“原来如此，那我就不耽误你们做正事了~”他视线转向我，郑重其事地笑着说：“于姑娘，有缘再见。”

他这一笑竟让我心痒痒地害羞起来，我点点头，然后转身跟在云儿、彩儿后面。等进了大门，我迫不及待的打听起来：“你们认识他？他是负责发试卷的吗？”

“你是说景少爷吗？他是楼主的弟子，就住在这楼里，我们当然认识啦~每天出试卷、发试卷、批试卷，都由楼主的弟子轮流来做，今天刚好轮到他来负责发吧。”

“噢……他叫什么名字啊？”

“景天意。”

“楼主的弟子”让我对景天意的滤镜又加厚了一分，但“就住在这楼里”，让我想起了刚才自己扯的小谎，他并不在我面前，但我却突然有点不好意思。

迈上九重台阶，我再一次踏进玄隐纵横楼的正堂。刚才听小贩满口“他老人家”的说辞，让我以为苏策的真容是个仙风道骨、摇头晃脑、白发苍苍的老头，可实际上完全不是。苏策黑发茂密，中等个头，圆脸薄嘴，浓眉小眼之间架起一副眼镜，沉默时面色严肃不怒自威，看人时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副聪明相很难让人放松下来。

“久闻楼主大名~我叫于之行，感谢您昨晚的收留，这是我的荣幸！”

“你听说过我？”

“当然当然，当今第一谋士——玄隐子苏策的大名怎么会没听过呢~”

“你知道我请你过来，是为何事吗？”

“当然当然，您放心，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不会乱说。”

我猜他指的应该是洛藏装哑的事，虽然我是无意知道的真相，但为了保住小命，我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至于他信不信……我真的已经竭尽全力表现我的诚恳了。虽然在他看来，可能我的回答根本是自作聪明。

苏策不露声色地远远端详女孩的样貌，枯井似得眼眸闪烁了几下。扎在他心里的钉子已经太久了，久到他几乎麻木到忘记了疼，而现在那久违的血脉偾张之感又再次迸发起来，他指着书房的方向，轻声说道：“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