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北灼懵然片刻，余光瞥见师姐云兰在一边嬉笑他，一边把道本偷偷往他这边挪了些。

小龙崽眼神儿好瞟到几眼，磕磕绊绊作答：“回师尊，‘道法’乃…乃众生修行成道的通用准则，是生灵修生养性的规律。世间万物，道生法，法通行，相生相克。生灵以灵力为媒，则为仙道；以煞气为媒，则为鬼道；仙、神、佛为正道，妖、魔、冥为邪道…吾辈所修药术乃仙道之贵，救死扶伤……”

路北灼一边答一边望着慕南絮的神情，见她目色寡淡，登时更为慌张不敢再看道本：“‘道心’…所谓道心，乃修行之人的自我约束。修道之路漫漫，道心指明道法修行之路……应在修道初期就既定谨守。”

慕南絮问他：“那你的道心是什么？”

路北灼显然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自被师尊带回雾霭山，剑术、法术、药术都想学，三个师兄姐问了个遍，到头来三种道法没一样是精通的。

他不知为何而修行，只是在盲目的修行，对于道心从未有所勘察。

回答不上来，路北灼分外窘迫。

慕南絮望向萧离：“离儿你呢？”

萧离行礼：“徒儿所求道心，不过磊落之剑。”

慕南絮点头：“出招利落，剑锋斩钝，当舍迟疑，破三千烦恼丝。”

她的目光随后落在云兰身上。

云兰收起嬉皮笑脸，狐狸尾巴乖顺下扬，她透望一眼萧离的背影，才行礼道：“徒儿……”

云兰也琢磨好一会，忽得灵光一动间想到与大师兄初逢时的景象，萧离身段卓绝，曾有一只火红的蝴蝶落在他的发冠上，云兰便想成为那只蝴蝶，于是道：“徒儿所求道心，乃‘翩飞’。”

慕南絮思忖片刻，见她眸光灵动，眼底似有星河闪烁，便笑道：“彩翼翩飞，无拘无束，自由为故，山川同辉。”

“升儿你呢？”

林旭升行礼，目视慕南絮，声线温和：“徒儿所求道心并不宏大，徒儿只求身强体健，安乐自在。”

慕南絮的语气也软下来：“你身子骨单薄，是该好好养养，前些日子为师赠你的柏子养心丸，你可有在按时服用？”

林旭升掩住口鼻，轻咳两声，虚弱道：“回师尊的话，徒儿谨遵师诲，每日按时服用。只不过，许是这副身子药水泡得太久了吧，药效竟是一日不抵一日了……”

慕南絮一想到当年她在冥尊涂霖的蟒窟里寻到林旭升的样子，心底就实打实地心疼他：“无妨，散课后为师去你的院落寻你，看看涂霖种下的厄难尸毒可有解之法？”

林旭升摇头：“要不还是罢了吧师尊，都说这冥尊涂霖‘厄难缠身药无医’，徒儿不愿再让师尊为徒儿耗费修为了……”

慕南絮柳眉蹙起：“若你的身子能大好，为师少个十年百年的修为又何妨呢？”

萧离目色淡漠，鲜少插话道：“师尊，二师弟的毒，徒儿亦会寻找解法，替师尊分忧。”

路北灼不喜二师兄，见众人的焦点都在林旭升身上，不服气地拱了拱手大声道：“师尊，徒儿想好了，徒儿所求道心，乃惩恶扬善，斩妖除魔。”

是个很普通的回答，不过胜在挑不出错。

慕南絮道：“那正好，方才课上留了个例子，讲的是秀才和妖鬼的故事。你若是那个奉师门之命下山平息祸乱的小道士，你当如何做？”

那故事路北灼听了个大概：

秀才家徒四壁，偶然在路上遇到一只奄奄一息的蚌妖。

秀才瞧它可怜，将它带回家去，养在水缸里。哪知道到了晚上，蚌壳竟然变成了个貌美的姑娘。

那蚌妖感激秀才的救命恩情，硬是哭出一颗眼泪来，眼泪当即化为珍珠，蚌精将其送给秀才。

秀才觉得这是个生财之道，于是将蚌妖的壳五花大绑。

白日蚌妖因为法力不足会重新化为蚌壳，秀才便借此时机往饲养蚌妖的水缸里倒污秽。

起初是阴沟里的泥巴，蚌妖被熏臭得眼泪直掉，秀才收获珍珠拿到集市上卖，赚了不少银钱。

秀才觉得不够，往水缸里扔大蒜和辣椒，蚌妖又是哭得梨花带雨，眼泪化为珍珠多得数不胜数。

发财的秀才越来越贪婪，可那蚌妖眼睛都哭瞎了，再也哭不出来了，秀才竟然直接往蚌妖肉里捅刀子！

这是蚌妖最后一次哭，给秀才留下一大把珍珠，哭完她便身殒了，死后的神魄化为厉鬼纠缠秀才。

那秀才请了个半吊子的老道士做法，蚌妖不敌，为了得到更多的法力，蚌妖在秀才家附近作乱，生剖了许多貌美男子的心，一时间生灵涂炭。

路北灼愤愤不平作答：“徒儿当会先收了那蚌妖鬼，再杀了那秀才。”

换来的确实慕南絮的否定。

路北灼不解：“可这祸乱分明是那秀才所起，他此等贪得无厌的作为，留在世间只是个毒瘤祸害，何故不能杀他？”

云兰笑话他：“小师弟，一看就知道你课上不听。这斩妖除魔，斩的是害人的妖，除的是害人的魔。那秀才只是一介凡人，你修行仙术强于凡人，将仙术用在凡人身上，便是违背天道，你还想不想飞升了？”

“可是如若不除，便留着那样的人苟活于世吗？”

“那秀才有天道收拾，因果轮回自有报应，不是现世报就是来世报。他有他的死期，你若强行干涉，提前将他了结了，万一他的‘后世报’也因你此举而没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了？”云兰半撑着脑袋笑道。

慕南絮：“修练道法者，延绵益寿，本就超脱人世间的命理规律，超脱于凡灵之上，所能行的惩恶扬善，便是将那些同样超脱于命理规律的恶妖、恶鬼、恶魔铲除干净。”

少年的眼眸亮眼澄澈：“师尊，徒儿不明白。难道放任恶人的做法就是正确的？”

慕南絮顿了很久，才缓缓道：“恶人，自有掌权执法者惩治，而非修行者的片面考量。”

“那掌权执法者亦是非不分呢？”

“这是凡间事，”慕南絮看着他，“灼儿，你可知这世间事就像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多的是一步错步步错，为师只盼你们能平安顺遂，积攒些小功小德，而不想你们过多干涉凡尘，扰了飞升的气运。”

云兰道：“小师弟你也别纠结了，这道本是仙家通用的，你去别的宗门，别的师尊亦是这样教诲弟子的。这是为了你的仙缘着想，是为了你好。”

是为了你好。

路北灼到现在也不明白，这种好，是真的好吗？

“师尊，既然飞升了就无法再插手凡间事，那我们为何还要飞升呢？做神仙是什么滋味？会有做凡人快乐吗？”

云兰抢着答：“当然啦，凡人寿命有限，修仙者虽说可以延年益寿，但也就是比凡人长久了些，终有一死，做神仙就可以长生不老呀！所以做神仙多好啊！还可以受凡人的香火供奉……”

这个问题，慕南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为何要执着于飞升呢？

与天地争、与人争、与自己争，所求为何？

慕南絮想，大抵是一种逃避吧。

因为知晓这个世道便是如此，好人难当，悲苦难悯，所以干脆逃离这一切，彻底摆脱轮回与天道循环。

台阶下的小鹿妖和当年的路北灼一模一样，慕南絮今日才会同他道这么多。

路北灼恼极了，随即沉下气，行了个礼：“多谢师祖多日照料，晚辈就此别过。”

言罢他转身即走，慕南絮唤道：“且慢。”

路北灼脚步顿停，慕南絮素手一扬，三瓶药罐悬浮而来。

“白罐和黑罐分别是保胎药和小产药。”

路北灼忽觉有些烫手，眸光疑惑地望向她。

慕南絮道：“孩子是留是舍，便让你阿姐自己做决定吧，不论她做何选择，此药皆可保住她的性命，你不必有后顾之忧。”

“青色的药罐里头装的是防疫的丹药，以我的鲜血为引所制。我听闻近日雾霭镇不太平，瘟疫频发，兴许你此番回乡能用得上。”

路北灼低头看了眼掌心里的药罐，他自是知道他师尊的体质。

慕南絮的本体乃神柳，神柳的肉躯受伤，鲜血会溢开形成翩飞的柳絮，此柳絮可医百病。

他还未修鬼道前，多得是修行者慕名而来拜访，只为求得慕南絮的一丝血。如此贵重的东西，路北灼到是没想到慕南絮当真舍得就这么赐予这小雪鹿了。

“多谢师祖。”路北灼忍下心中莫名的嫉妒之意。

他收好药罐，正琢磨着如何才能再度接近慕南絮，正巧眼前凑上来机遇。

慕南絮立于台阶之上，有一外门弟子慌张跑来，气喘吁吁地大喊：“不好了师祖！梦霜师姐自那日下山去雾霭镇置购药草，到现在都没回来！徒儿派了几个弟子出去打探，梦霜师姐恐是被鬼修绑了去！”

梦霜，便是那当着本尊的面说冥尊路北灼坏话的小丫头，路北灼观察了番慕南絮的神情，见她分外紧张，便一边下山一边计划道：既然老妖婆不便插手凡间事，倒不如他来吃鬼修的红利，将那小丫头提前寻到，也好卖慕南絮一个人情。到时再求老妖婆收他为徒，也算方便。

路北灼勾着唇角，药罐被他百无聊赖地抛掷半空，又被他稳当地接住。

他沿着小鹿妖的记忆下山，却未曾想半途上踩到翡翠玉碎。

路北灼挪开脚，发现此玉分外眼熟，竟是慕南絮赠予包瑞的那颗！

想来是包瑞气不过，下山途中直接将玉往木桩上砸了。

他本踏着鞋履碾过去，行至半山腰处突然停下脚步，鬼使神差地折返回去，甚至为了将所有的玉石碎片收集完整，他不惜以小鹿妖的躯体施展鬼道术法。

直到那枚完整的柳叶状翡翠玉贴在掌心里，路北灼才松口气。

他还特地回头看向山上的方向，前后无人，他才将它用丝绦包好，贴身放在心口尖。

路北灼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怕是发疯了，但是他只要一想到这玉是慕南絮娘亲的遗物，便不想它这么被包瑞糟蹋。

做完这一切，他拉开袖口，紧实精壮的小臂不知何时多出来一道裂纹。

裂纹里的血肉呈墨色，隐隐有煞气往外涌。

这小鹿妖的身躯本就不适合使用鬼道术法，他若再强行使用多次，只怕雪鹿的身躯就会彻底被毁。

当务之急，还是得寻到婆娑瑰果。

这婆娑瑰果，也是大有来头。

独立于三界体系之外的，除了酆都阎王殿，还有一处地方为“南古秘境”。

相传南古秘境里有一棵活了千年的婆娑神柳，婆娑神柳躯干中部镂空，燃烧着一轮婆娑业火。

路北灼的父尊便是在婆娑业火的福泽下化形而成的伴生神兽，世代守护这轮业火。

三千年前，魔族女君化物为魔，一统天下。她与初代灵曜神君相爱相杀多年，女君渐渐对神君产生变态般的执念。

初代战神灵曜神君率天兵天将与魔族女君搏杀七天七夜，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下场。

魔族女君的一部分神魄被封印在伏煞崖底下，另一部分神魄被封印在南古秘境的婆娑神树中。

初代灵曜神君的神魄则化为婆娑业火，净化和安抚着女君的执念，二者永生永世相伴相随。

同年，每五千年结一颗的婆娑神柳果实诞生，珍贵无比。果实成熟时爆裂，化为婆娑瑰果散落人间。

婆娑瑰果，是三界唯一可以破除伏煞阵负面效果的存在，它能够完成神魄和道体的再度融合。便是寻常修士使用，亦可疏通经络骨骼，辅助修炼，是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

……

慕南絮待小雪鹿的气息消失于雾霭山尽头，才倏然召唤出一把匕首。

刀刃寒碜，慕南絮手腕翻转间，划开自己的小臂。

只见猩红的鲜血涌出，却倏然化为柳絮翩飞。柳絮在遒劲的苍风中汇集，渐渐化为一道人形，凝聚出“人”的实体。

她此前想在小鹿妖下山时拜托他的事，不过是想他替自己那小徒儿上几柱香，愿他日后能以路北灼的名义多行几件善事。不过看他对这世间之恶如此愤愤不平的样子，怕是必然不会为冥尊路北灼行事，所以慕南絮便未向鹿执开口。

待柳絮化成的少女睁开双目，慕南絮对她道：“你此番前去凡间，便以路北灼的名义行善事吧。劳你将我那小徒孙梦霜带回，若是有鬼修作乱，也托你护佑雾霭镇一方百姓之安。”

少女目色空洞，未曾眨眼，竟然也是个瞎子。她朝慕南絮盈盈一拜，随后身躯化为流火往雾霭山外飞去。

三日后，徒步回到雾霭镇外的路北灼本以为打听到婆娑瑰果的下落是一件极为棘手的事，没想到最近镇里涌来许许多多的修士，竟都是为了瑰果而来。

他从修士们茶余饭后的闲谈里拼凑出消息：九重天阙保管有一颗婆娑瑰果，林旭升负责养护和看守。但是不日前，此果被盗，流落人间，恰巧不慎掉落在雾霭镇附近。

瑰果养在天阙，受仙家灵气滋养许久，误遗人间后自然不符人间水土而产生了毒性，所以最近雾霭镇才会怪事频发，瘟疫蛰伏。

路北灼看着御草堂、流彩阁的药修弟子还有别家剑修弟子、术修弟子等来来往往，在镇外茶肆铺里有条不紊地饮完那杯茶水，心道真是热闹。

说起来，百年前御草堂、流彩阁、雾霭山这三大药修世家竟是同一门派，名唤“神农门”，至于它如何分裂、为何分裂，诸多缘由路北灼这个后辈并不清楚。

御草堂和流彩阁一直留有联姻的传统，而所有药修世家中最特立独行的是雾霭山。

他的师尊慕南絮此前每回提到御草堂和流彩阁，准没好脸色，大抵他们三家的先祖们彼此之间闹得很僵。

不过再怎么着，也与他这个背叛师门修鬼道的冥尊无关了。

路北灼在身上到处摸索，也没摸索出像样的银钱，最后迫不得已摸到心口尖的翡翠玉。

他百般不情愿拿它抵押时，倏然有人冲上来将他紧抱，嘴里情真意切地一声一声唤他：“阿执…我的小阿执，你可算是回来了……答应姐姐，日后不要再离家出走了好吗？”

“姐姐不求你为我抱不平，只要你平安无事，姐姐就安心了。”

路北灼本欲反手折断那人的胳膊的，听到女人的声儿，他才缓缓垂下手，就这么任由石蕊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