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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毛玻璃的距离(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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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铁三】-毛玻璃的距离

注:铁男视角

——————

一方水土养一方水土的调性。比如新京,地处繁华,寸土寸金,城市太新而人太拼命,每个人都在努力往上爬,看得见顶点的荣耀、看得见身边的荆棘、看不见脚下的骸骨。

数百公里之外的旧都,固然有许多旧记忆,却因已经远离了权利中心,留下的多是那些繁复、华丽而空乏的雍容闲雅。

走在旧都老街上很容易分清本地人与外地游客,老旧的本地人脸上总是同时凝结着矛盾的安宁与萧瑟,只有游客才双目闪亮兴致勃勃,将别人的凋落当成自己的消遣。

而湘南恰巧处于旧与新之间,巧妙地结合了历史与现代。不用外地人来评判湘南,他们自己已经将古老融进新生活,也给青春故事以深沉底蕴。

铁男就是湘南的一个外地人。他十月底到的,正是台风季,天公不作美,十天有八天在狂风大作和阴雨连绵里挣扎,剩下两天通透到让人轻易忘了糟糕经历,其实不过让人透口气好迎战下一场风雨。

他赁下房子的下一秒就想退租离开这鬼地方的。房东如释重负将钥匙塞进他手心里,而他正看见一张报纸打着旋突然拍上出租屋窗子,展露给他阴湿乌青的头版头条,关于遥不可及的战争和近在眼前连日暴涨的油价。

这是湘南新旧间隙里的兵荒马乱,是青春侵犯进秩序的横冲直撞。

幸好铁男没钱了,后来他无数次感激穷困,囊中羞涩挽留了他。要么就是他并不真想走,天意偏爱他,馈赠他留下来享受美妙如《芙林达》的湘南海岸的金色冬天。

当然,铁男没看过《芙林达》,他对所谓艺术一窍不通。他是说这条海岸线柔软得像一群丰润的年轻女人,正嬉戏在伊甸园般的丛林里,有光穿过枝桠凝结在她们健康光泽的肌肤上,撩拨着他想捏上去的欲望

——而这段话也是三井寿翻译过后的委婉说法,铁男的原话粗俗得多——多到三井寿不好意思直接复述。

铁男按着三井的说法想过去,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到还带着三分孩子气的高中生形容得十分贴切。“你很懂么”,他顺口赞到,顺便推断三井的心事也许是失恋。

“那当然。”三井说,

毫不谦虚地挑眉炫耀。

铁男即刻否定了“三井失恋”这个想法,推断这小家伙还是个没实战过的雏。真失恋的人不会在提到□□时如此傲慢,他们再也鼓不起初生牛犊的勇气了。

三井是铁男前几天新认识的朋友。

就算是朋友吧,萍水相逢是种缘分。自从离开家乡,铁男这些年走走停停已经逛了大半个本州,自然也认识了天南海北不少朋友。只是每个地方他停留都不超过三个月,他行踪不定,旧朋友很难寻他,而他又总有新朋友打发旅途寂寞。

那天的晚霞极美。湘南的冬天常见到晚霞,半边天蓝半边橙红对撞出绚烂。而三井出现的那个傍晚比寻常冬日更美,金灿灿的霞光铺得满天满海,扑上海岸的浪尖都璀璨如钻石火彩,层层叠叠轻唱愉悦的歌。

铁男仰在沙滩上,当自己是镶着金边涂满瑰丽色彩的天地画布里随意的一笔。他傍边三只平盘盛着猫粮,原本松散堆砌,此时已经被猫咪的打闹弄得散落在沙滩上,引逗着猫咪的鼻尖凑在沙粒中到处嗅。

都是流浪猫,他众多朋友当中的一种。它们不怎么喜欢他,它们来只为开饭。他知道,他吸烟,猫咪普遍讨厌烟味。只有一只特别些,才开始独立求生的幼年玳瑁猫,扒住他的仔裤,锋利的爪尖刺透了粗糙棉布,扎得他又疼又痒。

他点了一支烟开始想,他在猫咪眼中算什么呢?或者猫咪根本看不见他,他的猫粮是猫咪从沙粒中自己寻来的,完全是猫咪自己的功劳。而他付出的那点儿廉价猫粮,于他不过是吸到掐不住的烟屁,他享受了虚浮飘渺之后的冗余品,他没有挟之要求猫咪在乎他的权利。

“你不像有爱心养猫的人。”三井说。

年轻男生所有重量都在影子里,影子漆黑深沉砸中铁男眼睛,而少年本身轻飘飘浮在霞光中,虚幻到近乎透明。

铁男被砸得停止了脑子里的信马由缰。他以为看见了游魂。猛然间,玳瑁猫蹬开他的腿,他被猫咪踹醒了,真是荒谬。“看来猫也这么想。”唯一不嫌弃他的猫咪背弃了他三跳两跳蹿进少年怀里,让铁男嫉妒。

“那你真是白养了它。”三井说,

用替铁男遗憾的悲悯声调感叹小畜生无情无义,手指却宠溺地在幼猫下巴处挠了两下。

他的轮廓被夕阳的金色光芒勾勒,他的面目更深藏在长到下颌的柔软发丝后面,他是秘密,全身都写着“快来猜我”。铁男接受了邀请,捡走几块大些的石块扔远,示意三井过来坐。

铁男对自己的形象有清晰认识。他深知自己身上生人勿近的草莽气质,不曾回避也不打算改。

他体格健壮。发达的肌肉块代表他拥有不俗的爆发力和人身安全上的威胁。

他不修边幅。他走过太多地方,驾着他的机车常年风吹日晒,早磋磨得如风化的岩石表面般粗砺。而他停下来时候找的生计也都是些粗活,比如现在他上工地方是码头搬运,他实在精细不来。

他日常穿搭集中于T恤和仔裤,冷了披一件牛仔夹克、热了干脆打赤膊,直观上简单而有野性。也可以说粗俗。

他头发胡须都生得很快。下巴的清爽只能维持大半个白天,此时夕阳西下,已经又生了青嘘嘘的胡碴。而头发因为懒得打理干脆留长了,打着卷黑漆漆地垂在脖颈,像非洲草原上天生地养有得吃就吃饱了打盹、饿了就再去奔命的被本能驱使着的狮子。

四处游荡没人关注的生活方式造就了他外化的随心所欲和胆大妄为,纵然此时坐在沙滩上处于更低的位置,他仍会给人以压迫感。事实上从他开始来这片海滩喂猫,每天扫过各色来往人潮,还从没有主动靠近他的。

三井肯挨着他坐下来,叫他另眼相看。于是他知道了这个十六岁少年正在放寒假,无所事事所以来海边看风景。他还看见了三井脸颊上的淤青,有那么一瞬,铁男想他主动走过来是不是想找他帮忙打架,但他没问他也没主动提起。

他安静地在他身边逗猫,显然魂还游离于天外,那双剑眉因眉心纠结尾端挑得更高,一双清澈漂亮的眸子偏偏搭配了乌青的望而可知睡不好的眼窝。一个有心事、没眼力见的,单纯又颓丧的,陷入矛盾中的少年——这是铁男给三井的初步定义。

不过少年心事嘛,通常就那么几样。既然脸上带伤,多半遇见校园霸凌吧。给他讲述他身边猫群壮大过程时,铁男分心猜谜。当然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发现三井是校园霸凌中的主动方是许久之后的事。

他觉得他肯定对。他的人生见识,要说大富大贵那是没有,要说青春年少的中二期烦恼,呵,谁还没年轻过呢。他自信地笑了笑,手空握挡风,啪一声,火苗窜起点燃烟草,飘出一段呛得逼出潮湿海风的干爽。

跟着这声“啪”,三井眼神转过来,铁男自然递过一支去。吸烟发圈是他所在的粗人圈子日常生活基本礼仪,代替了斯文人之间的“打扰、对不起、请多关照”。

“不。”三井说,

摇摇头,目光焦点远离那点不经意就会忽略掉的火光,重新回到荡漾在耳边的波涛里。

第一次铁男以为三井腼腆。在被拒绝次数多了以后,他终于好奇到忍不住,掐着烟卷再次递过去,“既然不吸,干嘛总看我点烟?试试,尝过第一次,以后就习惯了。”

“你听过命运线断裂的声音吗?啪的一声。轻轻的一声。从嘈杂人群中传来、从遥远天边传来、从深渊里传来。从此,一切都变了。”三井说,

喃喃地。

这个新线索该怎么猜呢?巴掌?家庭暴力?铁男自顾自吸着烟,今天讲到他在新县渔港的见闻,描绘着天刚蒙蒙亮时候,成百上千渔船强行撕开清晨,一起发动马达涌出海港,气势壮阔。

“那时的天色跟现在很像,”他伸展右手指向天边余晖,“新县的清晨从右边亮起,湘南的黄昏从右边暗下去。但总有那么一个时刻,清晨跟黄昏亮得差不多。”

“所以日出与日落擦肩而过了。”三井说,

手自顾自抚摸玳瑁猫,向西眺望。感伤里扎出了刺,不知在讽刺太阳还是自嘲,或是看全世界都不顺眼。

许是无意间手重了,猫咪感到不舒服,张开嘴露出尖牙,从三井手里翻起来,蹬开他轻巧落在沙地,抖了一阵毛,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里。

终于开始露出裂隙了吗?一个包裹严实的男生不如一个有弱点的男生可爱。不止男生,都一样,谁愿意去接近一个披着厚厚铠甲满身都写着拒绝的陌生人啊。铁男觉得有趣,拍拍三井肩膀招呼到:“猫都回家了,咱俩也别闷着了。走,带你去兜风,痛快痛快。”

虽然三井从不问他不肯提的故乡,作为交换,他也从不问他所好奇的“三井的命运”,但这次看似无意的袒露之后,他们的闲聊自在了许多,以至某天三井主动要求去铁男家认认门。

第一次造访,他提着剩下的猫粮和盘子,跟在他身侧,穿过沙滩、护堤、海滨公路、路边绿化草坪,一路东张西望仿佛去探险。到后来他走得比主人更理直气壮,竟没人觉得不对,也是他们独特的相处方式。

铁男租的屋子离海滨很近。他喜欢看开阔风景,就是看中了这片海才租这里。房子只有一层,显然常年出租,室内装修简陋,老旧地板因为靠海太湿已经有些腐蚀,墙纸带着潮气细看有水滴流过的痕迹,一扇狭窄木门打包藏起马桶和花洒所处理的个人隐私,另有隔断将卧室分出去,用素色毛玻璃单拉门,好歹给主人留了一层薄面。

房东自然不会给他带家具,他一个人暂居对自己没要求,租下来那天,先奔旧货市场去,淘到的都是能凑合就行的简易品。

“你家跟你很般配。”三井说。

铁男想三井的意思是粗糙、实用、缺少风情。他从橱柜里取了一只碗,打开自来水管冲刷过,接了半碗水才问“喝水吗”。他没有杯子,也从没想过需要招待客人。

而他心说你们这种家境良好、有些小钱、丰衣足食、热爱用品牌来标榜自己品味的少年如何懂漂泊的人?你们的人生已经平顺到只能用强说愁的悲伤来宣扬自己的存在感。风情?那是生存里最没用的事。

他端着那半碗水回头,却见三井寿饶有兴趣地研究他的简易木框沙发,挨着毛玻璃隔断摆放的他通常吃饭时才坐一会儿的双人位。

“有点窄啊,还短。铁男,你能换个大的吗?”三井说,

滚上沙发去,翘着腿勉强躺下。

他看着瘦,其实快一米八了,已经是成年人身量,只是肩膀窄,乍一看不显个头。可他此时晃着脚尖,脑袋枕着手,大眼睛眨巴着透出孩子般的天真,连他新添淤青的眼角都带着童话趣味,像只撒娇耍赖的幼年猫咪。

年幼稚嫩总让人心生爱怜放松警惕,独立如铁男尤其吃这一套。他一个多年以来走南闯北自信能一力承担一切的成年人怎么会跟孩子计较,他日常没地方释放的爱心正好倾泻。

他忘了刚才关于少年自寻烦恼的批判,倚住茶几开始为递过去的是碗而感到惭愧,仿佛欺负了小朋友。“为什么要换?我够用。”

“我不够!我要找你借宿。”三井说,

直接在铁男手里喝了口水,吐出粉红的舌尖舔了舔唇。

铁男被三井将雀占鸠巢的意图讲得毫不客气给逗笑了,“那给你换张床好不好。”

几天之后,铁男真的丢掉沙发安装新单人床时,一边拿扳手挨个紧过螺丝,一边想自己是不是上了当。清晨的光束照在他粗大的手上,活泼得让他晃神。

三井来找他借宿的次数并不频繁。与他自己就是一个家不同,三井是有家的。大多数时候,他们喂完了猫,铁男驾机车带三井兜风,逛过湘南的大街小巷。雪白的大灯刀锋般划开前路,他们远远甩掉各自的孤寂。

最后一站是横滨某栋高级公寓入口,马达声突然停止,午夜顿时陷入静谧。

“那我回家了,我再去找你玩,你等我啊。”三井说。

铁男骑上他的机车,笑说“那再见了”,挂档加油,属于他的嗡鸣再次驱散了夜。

他主动拉开他们的距离,极速、决绝,干脆如他捣腾了多少次的机车,不敢说贵重,难得合主人脾性,他花大心思调教出来,就为让自己过瘾。

他是这样一直努力将日子过得不用努力的人。贪图痛快的人。无拘无束的人。

其实有那么几次,铁男在归途中无意间慢下去,慢成没目的的闲逛,吹着风回想刚刚告别三井时候那孩子脸上的神情能不能算恋恋不舍。

一定是错觉——他确信是他的错觉——他们不过是偶然遇见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陌生人,是各自发现沙粒间藏着猫粮才凑在一起的,萍水相逢的两只猫咪,吃饱了就各回各家的关系。

他在一枚枚重复拉进、甩开的路灯间盘算是否在湘南滞留了太久。风开始暖了,更多温润气息从海上滚来,空气沾染上沉重的咸味。危险的直觉在催促他启程,这次停留已快半年。湘南的海再美,看多了也枯燥。不知札幌的雪化了没,现在去能不能赶上残存的留白。

可他逃离的构思总是因三井的再次到访而消散。跟三井一起消遣,是料峭春寒里悄无声息融化掉的雪,一汪瑟瑟,清浅剔透,于无心处浸润冻了整个冬天的坚实地表,待风起又干涩成痂,再想细看已了无痕迹。

春柳婀娜,随风摇曳。

下午两点多,一天中最热时候,海浪层层翻起,浪尖闪烁阳光,满眼璀璨。铁男正在码头卸船,浅灰的工作服早变成深灰色,安全帽压得很低,汗珠一连串往下滚。

远远有人拿着喇叭喊他,他愣了愣。肩膀上的箱子码进平板车,他推着半满的车朝喇叭走去。

“谁找我?”

“一个半大小子,是你弟弟?发长,大眼睛,比你好看。”

铁男敲了下对方胳膊,把车送去仓库,自己往货场门口的保安室去,半路摘了安全帽,阳光晃得他眯起眼睛,抬手擦过潮湿的额头。

“哎!”三井喊,

高举着手摇晃。

他在逆光里。他是情绪、是感受、是俯冲扎进海里的鸥。铁男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可以想,的确比他好看,也许在笑,应该在笑,圆眼睛眯成了缝,他那只手摇得那么快活。他是炎热午后他嚼得咯吱响的冰块,让他浑身舒爽。

他边走近边收敛神色、望向远方,怕对视会被三井看透。“你来干嘛?”他说得简直懒得张嘴,站在货场门口点了支烟。

“来看看你上班的地方,真远呐,你干嘛不在这附近租房子要去湘南?”三井笑,

笑得阳光灿烂,手搭凉棚往货场里头眺。

很久之后的午夜梦回,铁男想过也许就为了遇见三井。但他立即掐断意欲野蛮生长的感伤,亦如掐断指缝间那点火光,在被漆黑淹没的房间里骂自己太矫情,这话简直像花花公子猎艳,他可没有当花花公子的天分。

“你弄反了,我先租的房。”他打量着三井栗子色的后脑勺。

“那你就该在湘南找活干。喂,你还多久下班?”三井问,

笑嘻嘻转过来,浪尖溅起光芒无数。

在湘南找活也可,对铁男来说都一样,建筑工地就不错,通常不倒班,因为市内夜间不许开工扰民。但三井又说他下午放学早很无聊,让铁男再换一个。

再换就是夜班了。相当一段日子他过得黑白颠倒。早上九点下班,回家补觉补到天昏地暗,直到三井放学来找他,一起去街上,消磨到晚上九点他去上班,听三井说再找他玩,他随口回一句再见,驾着他的重机独自丈量一枚枚值守在方寸间的路灯。

青春肆意如野火燎原,三井主导的故事当然不止喂猫那么简单。事实上,铁男有些日子没去海滨了,他忙得没空想起曾在他身边打闹着从沙粒中翻猫粮的与他没多少关系的流浪猫咪,他的闲暇都在品尝三井对他开放的新领域。

那是个聪明的少年,包括展露给他的稚嫩和任性,是拿准了他不会跟孩子计较。铁男发现这点时并未惊讶,他早有心里建设,高中男生成天忽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卖萌才古怪。

而跟同龄高中生混在一起,三井本性毕露,仰起头让长发滑开,挑起傲慢的眉毛,笑得嚣张,成日打架惹事领头淘气。

比如抢新出的游戏卡、比如吓唬路上遇见的带着鄙夷向他们张望的乖宝宝,比如某天他们在餐厅里无意听见隔壁桌男生嘲笑学校球队教练胖得像个球。

三井突然变了脸色,眼中充斥狠戾,嘴角咧得歪斜,明明前一秒还在说笑。

他手里尚未开封的矿泉水瓶长了眼睛一般,直奔那个口无遮拦的花衬衫男生后脑,硬塑料瓶嘭地炸开。三井抄起椅子接着砸,跟三井的那几个男生,染黄毛的小胖子、人高马大的飞机头、一脸凶相的单眼皮,都跟着冲上去。

那桌几个男生自然不肯吃亏,同样年轻冲动的半大小子,下手没轻重,随便抓到什么都敢当武器。花衬衫被矿泉水瓶打得顺着脖颈淌血,手握玻璃酒瓶抡圆了往三井脑袋上砸。

眼见三井躲不开,铁男伸手把他拽回来,翻脚侧踢在花衬衫上印了个巨清晰的脚印。而三井没空跟他道谢,捞着个玻璃口杯又砸过去。他们打到咖啡馆老板把他们劝走,又去后巷接着打,再打到治安巡查的车堵住巷子一头,他们才灰溜溜从另一头各自逃跑。

安抚了同伴之后,三井回了铁男家。少年人光着膀子仰在小小客厅里专为他装的单人床上,单薄的身板多处深深浅浅的伤,新的红肿、旧的淤青,跟调色盘差不多,看得铁男心疼。

他还是帮他打了架,虽然过程比最初以为的迂回曲折。他已经记不清他们最初遇见时,自己有没有假设过他求他帮忙要怎么回应。他于心疼里生出气恼,觉得上了这小东西的当,故意拿棉签沾了酒精往三井的开放伤口上擦过去,疼得三井直叫唤。

“就没有碘酒吗!”三井嚎。

铁男下手更重,没好气地答:“用完了。忍着吧。”

“那有酒吗?给我喝两口。”三井嬉笑。

铁男瞪了一眼过去,“没有。”

“哎,铁男,你为什么不喝酒?”三井问,

眨巴着眼睛。

铁男伸手遮住三井大半张脸,特别是那双会撒娇的大眼睛,扭头望向窗外,天边最后一抹霞也睡了,现在是星星的游乐场,“我开快车。我还没活够。我去上班了。”

手心处,三井的睫毛翕动,痒得他的鸡皮疙瘩顺着血脉爬遍全身。可惜他手不够大,堵不上三井会撒谎的唇线清晰的嘴巴。

“不上夜班行吗?我自己没意思。”三井说,

沉下调子。

介于撒娇和不舍之间,沉得如一块铅落入井中,砸穿了水面,带着气泡一路下沉、下沉。很快,水弥漫回去,平静无波,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值班室用廉价灯泡,光色昏暗而惨白。铁男脚下散落许多烟头,掐瘪了,折弯了,狼藉着。灰烬是八百度高温掠过的证据。

他又磕出一支,咬在牙齿间,摸到火机摁两下没点着。他晃了晃手里攥着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机再摁,啪的一声,橙红的火苗在眼前蹿动,

“命运线断裂的声音”……三井这样说过。

这条线索该怎么解?巴掌?皮鞋?鞭子?球杆?破碎的玻璃?摔得直颤的门?磕在水泥地面上的脑袋?指虎打断的鼻梁?顶在背后的黑枪?“呵呵……”铁男低声笑了一阵,这些都是他埋葬在故乡的命运。

他有多久没想起家了?

跟大多漂泊的人不一样,铁男不思乡,因为没什么可怀念的。他唯一舍不下的小妹妹要是活到现在该跟三井差不多年纪,她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可惜人间不配拥有那么可爱的孩子,她回去当小天使了。

与他有血缘的所有人,只剩了一个喝点酒就家暴的畜牲,他小时候常幻想把所有卖酒的杀掉。他当然做不到,而畜牲总能活得活蹦乱跳的。

从前成日聚一起胡闹的朋友们闹掰了,早放过狠话再见要收他的手。原因复杂,非要长话短说就是分赃不均。利字当头、义算个屁。

他身后没有可以回头的故乡,他眼前没有可以抓住的方向。他走到哪儿都是命运,跟谁都是萍水相逢的缘分。

烟结了半指长的灰,无声滑落,再添一段寂寞。天快亮了,一包烟快报销了,值班室里烟气飘渺得跟仙境差不多。他另抽一支,用手里快燃尽的烟尾对火续上,深吸一口,他这个老烟枪都开始咳嗽。

铁男推开窗子,让凉风吹进来,卷走弥漫了整夜的五味杂陈。天边的云开始沾染上色彩,是朝阳的热情。他见过大半个本州的晨光,数湘南漂亮。这块新旧交织的土地,有与众不同的活力。

不知道三井失眠时会不会想起断掉的命运线,那小子的眼窝总是乌青。但愿他别把秘密藏得连自己都忘了,他还没猜到呢,真是好奇。

手里最后这支烟也燃到了尽头,他眼睛微眯,随手将火光摁灭在窗子上,蹭出一道焦黑的破折号——暂且如此吧。

不良业务铁男很熟,当初年少轻狂还挺骄傲的,凑一起抽烟、吹牛、在街上游荡、打游戏泡迪吧,乃至聚众闹事、赌钱做扣、敲诈勒索。时隔几年不良们的想象力倒也没什么进步。

其中他最喜欢玩机车和耍钱,他享受它们带来的心跳过速。背井离乡之后,他想过为什么赌博会让人上瘾,似乎不全为赢钱,输了往往比赢更上头。可这玩意又不像吸烟或者吃药,实打实吞进去他叫不上名字也说不清原理的复杂化合物,不过是些固定的花色和简单的规则,怎么就叫人心痒难耐呢?

他没有结论,只有戒断过程中自己与自己的不停拉扯。那段日子他像被卷进了波轮洗衣机甩干桶,在渴求里疯狂打转,被甩得面目全非。他拿自我惩罚当刹车片,把自己折磨到狼狈不堪才爬出来。

以一个背负过不堪故事的视角来看,铁男怀疑三井的不良也是自我惩罚,因为那家伙在诸多不良业务中选了最不划算、最耗力气、最容易出意外的一种来沉迷:打架斗殴。他把精力释放在拳头和血腥味上,疼到没心思去想他想的地方。

当然他没问过。他们一如既往不聊他们各自回不去的过去,也不聊他们谁也看不清的未来。他们只分享此刻。

花开当季,行乐当前,他们能攥在手里的,只有此刻。

后来铁男每次咂摸“炎之男”这个称号,都觉贴切得很。三井的脾气确实如火焰般,暴躁得不像话。彼时他每天要不打一架,全身的骨头就像没处安放似的,看什么都不顺眼。

不知是谁取的,应该不是那个飞机头,那家伙的憨厚脑子没长这么有创造力的智慧。他最喜欢在打架打赢了之后,踩着对手的肩膀高高在上地啐一句:“垃圾。记着,以后遇见我们绕着走!”

而最该做这件事的三井,每到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早转身了。

是的,三井的兴趣只在打架本身,在于破坏、在于发泄、在于肆意地将力量释放在拳头上。铁男甚至觉得三井根本不在乎谁站到最后,躺在地上的是他也没关系,只要让他身体上足够疼。

这个认识让铁男帮忙打赢了架的成就感失去大半。幸好还有另一半,在他简陋的租来的家里,帮三井料理伤口的乐趣独属于他。

“你为什么不评价一下?关于我。”三井说。

用过很多种语气追问,拉下脸不高兴时配合挑剔,兴奋时配合上扬的调子,眨巴着眼睛装天真时就像他真的很想知道铁男怎么看他。

铁男在不得不去上班的最后一分钟,迫于无奈回答:“挺好。只要记得打架时候叫上我。”

然后三井像炸毛的猫,踹开铁男,翻过身去抱着被子赌气,并放过铁男允许他去打工赚口粮。

他怎么看他?他觉得三井带领的小团体根本算不上不良,只是一群胡闹的孩子。他们空虚无聊,他们为他们的空虚无聊焦虑不已。他们精力旺盛又迷茫无着,所以当他们当中出现了一个特别会挑头的人,自然就站在了他们最前面。

这就是三井寿,不但会挑头,还勇往直前绝不肯往后缩,倒很鼓舞人心。

而职业不良是无根的恶意、是互相的倾轧,或是有利可图的活计、谋生的手段。

无论哪一样,三井还是不明白的好。他愿意看他在自己的想象中寻些乐子,在破碎的玻璃渣子里寻找一个能反射出光彩的角度。

至于说打架水平一般,铁男自嘲,果然有一次就有每一次,反正他看着,三井吃不了大亏。

他看高了自己。

按理说不应该,铁男是刀尖上滚过来的。直到遇见三井不知哪次惹上的一个生着狭长眼睛的男生来报仇。他觉得赖自己太有信心不如赖湘南的夏天太热烈,烧得他轻狂起来。

铁男耷拉着懒洋洋的眼皮,“那你想怎么了结?”

堵他的男人,湘南本地职业混混,狭长眼睛找来撑腰的二十五、六的男青年,穿戗驳领黑西装、戴黄金蛇骨项链,眉又浓又粗连在一起,肆意占领隆起的眉弓骨。

连心眉上下打量铁男,满眼盘算,“本来想断你条腿。不过我刚好有单生意缺个生面孔,你给我跑一趟,干得漂亮这事就算揭过去。”

铁男厌恶得像吃了苍蝇,仰头打量回去,“你脑子有毛病吧,我干嘛答应。”

连心眉笑道:“是你放话冲你来别碰三井吧。”

铁男满不耐烦,挥手带起风,像要挥开他随口说的大话,“说说你也信,那小崽子关我屁事。”

连心眉倒不执着,点了支烟转身就走,狭长眼睛跟上去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另外的三、四个人更没话。

铁男心脏突然攥紧,他们是准备找三井去。一股血冲上他脑子,扬声道:“加点钱,我不能白干。”

连心眉搂着狭长眼睛转回来,似乎料定能谈成,“这次办得利落,下次加钱给你,咱们来日方长。”他对铁男坏笑,拍拍狭长眼睛肩膀,“你陪三井玩几天,省得铁男不在那小家伙寂寞。”

一念便是一个故事。一场冒险,一枚春芽,一发轰然炸开的烟花,一条胸口新生的血脉。夜已经深到街边的霓虹灯牌都灭了,把光藏进另一半世界。

具体内容不宜对少年人说明,铁男只说去办事,消失了几天。再回家,正遇见三井趴在床上对着镜子给腮边新添的伤口抹药膏。

“你去哪儿了?”三井问,

棉签怼在脸蛋上,盯着镜子里铁男倒映的假象。

铁男站在门口,带回满身风尘,远远看着镜内更远的三井。面目看不清,只有那对眼睛,漩涡似的,往深渊里钻。

“你到底去哪儿了。”三井又问,

丢开镜子回头,用母狼恶狠狠地审视沾了生人气味的小狼的眼神。

铁男忽然发现三井长大了,从前半真半假的孩子气正在褪去,像只蛾子,咬破茧往外钻,触角遇风硬挺,颤抖着捕捉四面八方涌来的世界。

他有种奇怪的错觉——他确信是他的错觉——三井知道他去干嘛,担心他,在等他回家。

这个错觉让他柔软。

柔软得他先退了一步。

“我可以歇几天。不上夜班了。去帮我打包一碗拉面,很饿。”

这个闷热的夏夜,云层聚集,潮湿的海风愈发腥咸,掀起层层叠叠的浪,拍碎在岸上。海边这栋租来的家里,铁男睡里间,三井睡外间,隔着单层毛玻璃拉门,各自听着嘈杂的涛声,各自睡不着。

铁男开始给连心眉干些来钱快的脏活儿。出去办事通常连着几天不回家,回家以后连着十天半月无事可做。

那些活儿他早做过,在他跟三井现在差不多年纪的高中生时代,在同学们为了绩点、偏差值、排名和暗恋班里最漂亮的女生而绞尽脑汁时,他在不良与混混的边缘讨生活。

他摸着良心说,他真没多少道德感,从不为下黑手而背负心理负担。也许因他血管里所流淌的血,一半继承自那个喝酒家暴的畜牲,他怀疑他的心也是脏的,他的存在就是罪。

不然怎么习惯得那么痛快、堕落得那么直接。

过去的日子跟着他指缝里升起的烟气飘散,如梦醒他从不去回味。而现在做完活能安全到家他也挺高兴,他有足够的时间陪三井了,剩下一星半点遗憾感来自他厌恶自己沾了污垢的手,在他发觉他其实能触及他的时候。

有铁男陪着,又壮大了狭长眼睛一伙,三井伪装不良得更投入,成日胡闹到深夜,比成群结队到处瞎嚎的发情的野猫更烦人。而三井寿站在最前面,膨胀的毛发让他抖擞得像只狮子。

“我跟他算不打不相识吧,哈。”三井笑说。

在某个磋磨够了夜终于肯安静下来摊开皱巴巴的星空的晚上,三井寿告诉铁男,相处多了,他还挺喜欢狭长眼睛的。他用欢快调子,似乎享受乐趣,从没完没了的惹事打架中、从日益丰满的羽毛中、从绝不回头中。

天真和落寞被猛兽蚕食,铁男很久没听三井谈过“命运线”的话题。他有时很想那个陪他喂猫的少年,有时又为了祭旗时候有个伴而暗喜。天平总因为疼和痒差不多才能往复。

铁男嘱咐狭长眼睛别什么都说,私下去问连心眉是不是在胁迫自己,既然答应给他做活儿就是生意,他收钱办事,他的胁迫很让他不爽。

连心眉给铁男点了支烟,嬉笑说铁男多虑了,是狭长眼睛乐意跟三井玩。“三井啊,真不错。”

铁男心头猛跳,决绝地将烟摁灭在连心眉的机车头盔上,狠狠烫下一个叹号!“他不是这一路的人,别招惹他!”

不许别人招惹,他自己却忍不住要招惹。金灿灿的十一月,火舌蹿动。铁男掐着烟向三井提起下周要出门办事,用他居然能一边挑眉毛一边耷拉眼皮的懒洋洋的神态,比从前加上一句,“想要礼物吗?”

在路人都熙熙攘攘奔向向往,在具体到同伴们匆匆忙忙跑向小钢珠店时,三井偷偷抓了一把铁男的衣角,留他一起坠在队尾,甩开足够嘀咕悄悄话的距离。

“我想那些猫了。”三井说。

铁男甚至没顾上看三井当时用了什么神情。他欣喜,拍了下三井肩膀,示意他跟上,闪身钻进旁边巷子,大步流星去找他的机车。家里的猫粮早腐烂变质扔掉了,半路上他们钻了一趟宠物商店,挑了两包新鲜干粮和十来罐猫罐头。

他们向湘南海岸跑去,向着最初。他们撕开风,扬起发尾和衣襟。他们踩碎了初冬,追寻时间的另一边。

湘南地界得天独厚,冬日总有艳阳,温暖得恰如他们相逢那天。

他们从前常待的那块临堤沙滩正有几个孩子在踢球,其中机灵的看见来了这么两个家伙,长发、工字背心、夹克外套,一个面相凶狠、一个面色阴郁,赶紧叫上小伙伴抱着球跑了。

铁男快活地笑出来,“你倒是笑一笑啊,你都吓着孩子了。”他在等三井怼回来的,知道他可从不肯在言语上吃亏。

可铁男没等到。三井脸上显露出很久没有的疲惫,垂下眼睛闭紧了唇,斜瞟他一眼,很快将眼睛埋进沙子里。

那只好铁男更快活些,扬起调子,“好久没回来。你还记得吗?猫咪总是很喜欢你。”

“还来得及吗?”三井说,

抱着蜷起来的小腿,蜷成一团迷雾。

铁男一时不确定三井的话在指什么,猫?他?还是他自己?气氛有些凝重,他扯开一袋猫粮,哗啦一声,听就知道干脆易碎。浓香涌出来,他抓了一把洒在附近,希望风把味道扩散开。他们太久没回来,猫咪大约早忘了,甚或已经换了一批。

他又开了两罐猫罐头,动作故意放慢到他想出答案:“永远来得及。只要开始,就不晚。”他伸手凭空划过眼前青碧的海岸线,“我决定旅行时候也问过自己,是不是异想天开。我已经走了好几年,挺痛快。”

“没想过尽头吗?”三井说,

下巴顶在膝盖上,挑起那双漩涡般的眼睛望着海。

铁男确定了,三井的天平在往复。可惜,人一辈子,不就是在后悔和劝自己別后悔中度过的么。回头路不是谁都有机会走,一万个里未必有一个。

遑论,他不想他后悔。也许他只要加上一只小小的砝码,就足以失衡。人只有在快醒时候才能察觉到梦,也许只要轻轻推一把,就能让他再深陷梦中。

“……三井,路长着呢,人生不能浪费在如果里。我其实,挺惜命的。”他拍拍三井肩膀想给他找个乐子:“晚上有场公路赛,带你一起去,看看热闹。走,先陪我跑一趟赛场路段。”

猫粮散落在沙滩上,也许,终会有猫咪跑来饱餐。与他们无关了。三井的胳膊像藤,穿过侧腰、捆住胸腹,生长成牢笼,网住他。铁男在不知不觉中睡下去,于大梦中突然惊醒,心跳得比时速200更快。

车灯喷出雪亮的刃划开浓稠凝滞的漆黑深夜。车是原来的车,夜却罕见地黑,上次浓到如巨妖张口吞天噬地是他送别他对家乡最后那点念头时候。

他把机车驾得像要拿光刀捅开巨妖黑洞洞的喉咙,破开夜、破开风,不破不立。他撞破比赛划下的界线,无暇庆祝,拿上□□匆匆奔向起点去接三井,那里是独属于他的终点。

到家时三井熟门熟路窝进毛玻璃隔断下的他的床。铁男关了灯,自顾自回拉门另一边。时逢朔月,窗外一丝光都没有。眼前纯粹的黑放大了触感,充耳的绵绵涛声是海的喘息和倾诉。波涛舔过夜空,遮掩海底的翻滚。

里间外间都无声无息,但铁男知道三井醒着。他也醒着,咬住盒里最后一支烟,下不了点燃的决心。他跟三井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毛玻璃,脆如飞蛾翅膀,他的力量可以轻易打碎的障碍。

他叼着过滤嘴叼了很久。隔壁突然轻咳,而他的拇指猛然摁动打火机,啪的一声!

一点温暖的火光驱开黑暗。不过半寸来长的火苗,被微风吹得摇晃,却坚持着,填满整间屋子,是光明的力量。直到火机烫手,铁男将那点火移动到烟头上,可他叼这支烟太久,过滤嘴湿透了,竟没点着。

果然是命运吧,断掉的声音。

铁男决断地掐掉过滤嘴,直接点了,火机丢到一边去。这次动作很快,以免再陷入同一场困境。他深吸口烟,没有过滤嘴格外呛。暗红的光点闪了闪,远不如明火来得亮,连自己飘出的一缕缥缈都照不见。

他轻快地说:“三井你回去吧。”

“你让我……回哪儿?”三井说,

声音打颤,拼命压抑着,似有说不尽的委屈。

“回你想去的地方。你别怕,去试试,不行再回来,我等你。”

深得不见底的夜空终于透出些蓝,藉著新一天的第一抹微光,隐约可见一只纤长灵巧的手颤抖着贴在毛玻璃隔断上。

另一只粗糙宽厚的手,隔着毛玻璃握回去,十指相扣的位置。玻璃很凉,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全心投入,掌心终于从冰冷中察觉到一丝捂出来的暖意。

此后,三井真的不再来。

铁男也不再跟少年人去街上混时间,有空闲便独自伫立在窗子前,看着海吸烟。海,依旧,日日潮起潮落,不知为谁时时刻刻不停地唱。他忽然有些厌倦,开始疑惑自己是不是说了句大话。

也许哪天他会突然走掉,撕毁他许下的诺言。也许他等的不是三井再回来,而是他的耐心到尽头。

有时他热切地希望他的大话到了保质期,有时又希望那一天永远别来。点烟时他想吸完这一支就去找三井,他愿意最好,不愿意就强迫他愿意。等吸完他又改了主意,把之前的冲动跟烟屁一起摔在地上,再狠狠踩几脚。

转眼又到了冬天,房东来找他要房租了。他说明天就搬,到明天又续了一年租金。也许用不了一年那么久,谁知道呢,留点儿念想也好。

当他不再日复一日算自己等了多久,他等到了故事的结局。其实算不上婉转曲折,只不过,三井所说的那一声“啪”,那个破碎的膝盖,那个独属于他的命运线,是从未向他开放过的领域。

铁男当晚收拾东西走人,剩下大半年的租金都没要。他换了落脚的地方,在新租的旅馆里猜测三井会不会去找他,这个逃跑到底有没有意义。

多半不会吧,他苦笑,根本是自己自作多情。看三井对着篮球哭得那副惨兮兮的样子就知道,他永远不会再放开那颗橙色的皮球了。

至于自己,也该走了。湘南太有活力,适合绽放青春。他老了,蹦跶不动了。等把手头的活儿料理干净,去跟连心眉谈谈,讨一个别去打扰三井的面子。

后来铁男想,自己这辈子,真是备受天意宠爱。临近启程还能专门道个别。他不是特意去见他,当时他被追得太紧,随便挑了一条人少好加速的路。而三井也不是特意等他,在医院门口,半天憋出一句检查旧伤的解释。

场面太尴尬,铁男点了支烟,“啪”的一声,他明悟,断掉的命运线的这一边,他是过客。他们彼此耽误了短暂的一段路,到如今耗尽缘分,正该各自启程。

追兵又至,他跨上机车将自己融入灌满街路的晚风里。如过去无数次道别,他随口说了句“再见”。他看着后视镜倒映的目送他的三井,总算确定了,三井脸上是有些恋恋不舍。虽然他没有再说再找他玩。

车灯划开黑夜,铁男凭借着雪白的光柱照亮前路跟追兵斗智斗勇。他知道自己不会被追上的,这次他走得这么轻快,甩掉了所有行李,全速前行。

他挺高兴,不是每一个后悔的人都能回头,三井很幸运,短发很清爽,是长大成人的模样。

他也很幸运。上次想过去札幌看雪,现在去要等许久。不过他的时间多的是,他其实挺惜命,并没有英年早逝的打算,完全可以一边等下雪,一边慢慢回忆,或者遗忘。

他不是一直都知道么,他与他,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隔着一层毛玻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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