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皆身着青蓝色的棉服,贴得很近,似一起在树下赏梅。
未得主子恩典便离了值守游玩,是犯了规矩的。
我担心皇后责罚,忙道:“是臣妾看这倚梅园风景奇胜,红梅映雪难得一见,便让云因不必侍奉,自行赏玩一番。”
宜修并没有生气,反而是有些好奇地盯着二人瞧,想看看她们在做些什么。
她拂开花枝,走得近些,我跟在她身旁,但却并不紧张她降下责罚似的。
皇后娘娘在我心中,不是如此严厉苛待下人之人。
只见云因与染冬二人相对而站,一人云因手中捧着一枝梅花,染冬执着她捧着梅花的手。
听不清她们在小声说什么,但我能感受到那股奇异的氛围。
二人的脸上皆带着笑容,染冬说了什么笑话,云因的圆眼立马笑弯,染冬忙捂住她的嘴,云因便前合后仰地乱颤起来。
云因顺势入了染冬的怀抱之中,两处青衣交叠在一起,一朵梅枝从怀中逸出,挡住了她们的面颊。
我心脏重重一跳,不由地捏紧了手。
头上落下冰冰凉凉的细雪,才回过神来。
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头顶的梅花枝,一紧手,抖落了一支梅香。
我忙拿帕子擦掉额上的雪,发现皇后娘娘脸上也溅上了雪粒子,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臣妾并非有意……”
我一时忘神,竟然亲自执着帕子擦上了皇后的脸颊。
她的面颊柔软温热,脑海中始终都是云因与染冬相拥的画面,我的脸也滚烫起来。
宜修忽然拢住我的手,我眉头一跳,竟不想收回我的手。
她带着我的手朝颈间移去,那里更加炙热,她的脉搏“咚”“咚”有力地跳着,仿佛雪中花苞,忽而破雪盛放。
“这里,也有雪。”
不知道擦没擦好,我手骨酥麻,帕子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
粉红的绣绢落在雪地,浸透了雪水,成与红梅一般的颜色。
再抬头去看,两个宫女已经分开,手挽着手小声说着体己话。
我痴痴愣愣地看着二人,直觉她们的关系并非友人那样简单。
宜修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
“什么?”我没过脑子地反问。
“宫中时日漫长,这些宫女们都是身家清白的好女子,十来岁入宫,到快三十才能放出宫去,有些太监甚至要在宫中伺候一辈子,成日里望着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难免孤单难熬。于是便常有意趣相投的人结为对食,相互陪伴,多个安慰。”
宜修的话似从风中来,吹得我神思恍惚,又霍然开朗。
“对食不限于太监宫女之间,宫女与宫女、太监与太监……”她顿了一下,声音又柔和了几分:“甚至还有深宫中寂寞无从排解的妃子之间,相互依偎,结为两好。”
“什……是吗……”
宜修的眸光落在我的身上,我浑身一烫,心脏被火燎了似的慌乱起来。
“娘娘宽仁……”我胡言乱语起来,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宜修“咯咯”一笑,鬓边的金凤步摇颤抖翅膀,晃眼无比。
“人之□□,乃天地人伦也,并非我宽仁或是严厉便能剥夺的。”
大周朝奉行程朱理学,主张“存天理,灭人欲”,而皇后娘娘却并不尊奉这套。
我仰望着她的侧颜,想起梦中的那个卖鱼女,她们并无一丝相像,可又那样美丽与独特。
皇后娘娘刚刚的话再次将我的脸烧红,明明说的是宫人们相互取暖,我却不断记起她说有些妃子也会行如此之事。
妃嫔是皇帝名义上的妻妾,她们得不到皇帝的爱,可也是人,也想被陪伴着,被爱着。
高高在上的皇后,也会有这样的欲念吗?
在教习姑姑传授宫中规矩时,我已经了解了,皇上的后宫之中现今最得盛宠的便是华妃娘娘,皇后娘娘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在纯元皇后去世后被扶正为皇后,与皇上是多年夫妻。
皇上敬重她,却不宠爱她,每月的初一十五并不错过一次去皇后宫中,但其它时日却很少留宿。
而皇后也十分贤惠得当,常劝皇上雨露均沾,为皇家开枝散叶。
她当真如此贤明,不在意自己的丈夫每日流连于不同美人的宫中吗?
或者说,她并不将自己的真心与情感,寄托在自己名义上的夫君身上呢?
“你在想什么?”
“臣妾……”
我哪里敢说,我在想您啊。
我支支吾吾地,红着脸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尽是窘迫,将自己的嘴唇咬得殷红。
宜修的目光落在我的唇上,似叹非叹,似笑非笑道:“安美人年轻貌美,哪里像我这般深宫寂寞。”
我整个人乱作一团,哪里能察觉到她的话极不合身份,又饱含深意。
“臣妾愿意一辈子陪着娘娘的。”
我痴痴地望向宜修,不觉带上了别样的情感。
宜修笑了,叫我为她唱首歌。
她叫宫人拿了瓦罐收集梅花上的雪水,自己独坐在亭子之中,听我唱歌。
我的嗓子还没好透,唱得远不如从前那样好。
一曲毕了,宜修叫人倒水来为我润嗓。
还未等这口茶水暖了肠胃,太监尖而又穿透力的声音传来。
“皇上驾到——”
“臣妾参见皇上。”
“参见皇后娘娘。”
陪着皇上一同到倚梅园赏花的正是甄嬛。
她披着一件梅红色的斗篷,衬得她肌肤胜雪,艳若梅花。
“刚才听见安妹妹唱歌了,你的嗓子可好了?”
甄嬛走到我身边,亲切地揽住我的手。
她随身带着暖炉,风毛手套子将她护得严严实实,手暖和干爽。
“还没完全好透,但是日常已经无碍了。”
说着,我更感念皇后娘娘了,多亏了她的照拂。
皇上与皇后闲谈了几句,问了些年关准备的情况。
宜修气定神闲,将每一项都捋得条条是道,我光听着已经乱了。
甄嬛只管跟我小声碎话着,并不掺和。
皇帝只关心这个月后宫又花了多少银子,搞了多大的牌面。
“每逢年关,宫中开销就要增多四倍不止,恰逢西南战事吃紧,皇后今年省了许多开销,筹划辛苦了。”
“这是臣妾分内之事……”宜修停顿了一下,向皇上提议道:“甄婕妤聪慧,能想出明纸糊窗这样的法子省银子,皇上平日里最看重喜爱,何不让她也学着管些事情呢?也能让臣妾松快些。”
皇上看向甄嬛,眼神中透露出几分赞许认可。
甄嬛放下奶茶,笑着说道:“臣妾那不过剽窃了家中母亲的巧思投机取巧罢了,哪里当得起娘娘这样的称赞。”
“日后多去皇后宫中,让她多教教你。”皇帝一锤定音,让甄嬛不再推辞。
自华妃去了协理六宫之权后,眉庄又出了那样的事情,后宫之中的琐事尽由皇后料理,皇上早想找个机敏的人帮她,分些权力来,眼下皇后自己提出,正合他的心意。
甄嬛虽面上不显,但心里是高兴的。她是后宫之中最得宠的嫔妃,有了皇帝的恩宠,谁能不想分一份实权,紧握在手中呢?
冬日里太阳沉得早,日光一弱,便起了寒风,众人便散了各回宫殿中去。
我随便用了些饭食,倚着床栏拨弄月琴。
谁知宫外忽然嘈杂,宝鹃喜气洋洋地跑进来道:“小主,皇上要来小主这儿了。”
我一惊:“皇上要来?”
没由地怅然,还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愿面对。
“皇上身边的厦公公来传话,说皇上已经到瑞斯门了,马上就到咱们宫里来了,奴婢为小主收拾准备吧。”
我只得点头,仔细地将月琴放好,任由宝鹃为我梳妆。
“小主不高兴吗?”宝鹃脸上挂着笑,倒比我欢快许多。
我摇摇头:“高兴的。”
一想到等会儿要不停地笑、各种各样地笑,这阵脸便酸了,疲累地抬不起唇角。
“皇上还是心疼小主的。”
宝鹃碎碎念叨着,我出神地望着镜子,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