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迎吹捧,鼎铛玉石,象箸玉杯,这般奢靡的生活,怎样人不虚荣飘然呢,只这一切都是因为不断的圣眷。
我执着香匙挑盒中的香料,不由自主地想到宜修,香炉中的香料快盛过半数了。
“想什么呢?添了这么多香。”玄凌沐浴过后,坐到了另一边。
我躲过他抚过来拉我的手,丢掉香匙和那个小的金银错博山炉,找了个精致的卧式香炉抱过来。
他独自斟了茶,看着我添香不理人的动作,笑道:“容儿如今也有脾气了,不似从前温柔了。”
“只是换了个香炉,皇上便要怪臣妾了。”
我今日疲累,不愿意维持着往日温柔的假面,只捡他不想听的来说。
“臣妾在想甄姐姐呢,皇上好久没去看姐姐了。”
皇上一听,调情的心思瞬间淡了。但香炉中涌出绵密的甜香,面前人隔着这层薄烟,朦胧又柔顺。
“刚才是朕说错了,比起莞贵嫔,你自然是最和顺不过的,她太过倔强,朕去瞧她,连个笑脸也看不见,实在无趣。”
对他满心爱意,为他的孩子郁郁伤怀,却落得个“倔强”“无趣”的评价。
这时,菊清慌慌张张跑进来,将门撞得哐哐响。
“怎么了,冒冒失失的?”
菊清不想皇上也在,跪在地上请皇上恕罪,又气急委屈地说:“奴婢刚刚听说,悫妃娘娘叫人打了莞贵嫔,还让她在长街跪两个时辰。”
我“噌”得一下站起来,急切地问:“什么?莞姐姐现在如何了?”
玄凌面色阴沉,沉声问道:“因为什么?”
菊清先回皇上的话:“悫妃娘娘说贵嫔娘娘冲撞了她,才……”
“什么样的冲撞?要掌掴姐姐,还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在风口跪两个时辰。”
玄凌把我扯回塌上,冷哼了一声:“既然她冲撞了悫妃,那就该罚,宫里怎可目无尊卑,不分上下。”
我瞬间哑然,敛下眸中的悲切与愤恨。
他对莞贵嫔,与对我这样的宠物,竟也别无二致。
我难扬起笑,不禁再次怀疑,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叫菊清起来,对她道:“姐姐跪了这么久,膝盖定然是受了好大的罪,你去把我前几天自己调制的香膏拿去,送到棠梨宫去。”
玄凌脸色稍霁:“知道你与莞贵嫔情同姐妹,你日后便替朕多去看看她吧。”
“好。”
我脸上表情难看得很,又不想他不悦发怒,便起身去吹灭了灯,生怕他从我眼中发现遮掩不住的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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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露浓,寒意渐重,连皇上都不慎染了风寒。
昨夜照顾了他一整晚,睡下过后又做了噩梦。
天还未亮,我忍着不适蹑手蹑脚地下床,轻声将上夜的菊清叫过来。
我把熄灭了的镂空三仙山香炉交给她,吩咐道:“去把里面的香灰埋在地里,千万别叫人发现了。”
菊清去了,我才重新上床,揪紧被子,掩饰擂鼓般跳动的心脏带来的紧张。
香炉中的香是我新调制的,里面除了些普通香饵,还有一些不利健康的香药。
这样牢笼般的生活,只要皇帝死了,或许可以破开一丝口子,不必再每日曲意逢迎,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
哪怕这个代价,是我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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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二,整整下了三日的大雪终于停了,偌大的皇宫成了白茫茫干净一片。
初雪过后,皇上与后妃都要去上林苑饮酒赏雪。
我身上懒惫,告假不去。
那香药每次量少,但终日消磨着人的精神,始终是对人不好的。
丝竹宴饮与我无关,我躺在床上,又乏乏地睡去了。
梦境也如白雪铺地般寂寥空旷,我在雪中艰难前行。
寒冰世界,唯有一道身影,不远不近地走在我的前方,引着我向前,吊着我不要倒下。
浅金色的衣袖镶边上木兰花针脚细密而眼熟,发髻簪着一朵雍容的牡丹。
我痴痴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即使她不会停下脚步,不会回头,我也无法移开目光。
她几乎成了我在寒雪之中前行唯一的目的。
身上忽然一暖,我幽幽转醒。
宝鹃塞了个热热的汤婆子到我被窝里,正在为我掖好被角。
“小主醒了?要起来吗?”
“我这一觉是睡了多久,汤婆子都冷了。”
难怪梦见寒冷的雪地了。
“小主睡了两个多时辰,现在已经快戌时了。”
我掀起被子要起身,眼前忽然发昏,无数个黑色小虫在眼前打转,又重重地跌到枕上。
宝鹃忙扶住我。
“小主,小主这是怎么了?”
我缓了一会儿,晕劲儿慢慢过去。
“没什么,一下子起猛了。”
一个炭火盆子像是怎么也暖不热屋子似的,抱了两个汤婆子仍嫌冷。
宝鹃和菊清端来了晚饭,我勉强吃些,困困乏乏的,胃里始终犯恶心,也吃不太多。
屋外寒风吹拂,簌簌惊人,还有宫女太监们琐细的闲聊声,颇为吵闹。
“外面议论什么呢?我没去宫宴,可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
我撑着精神,想随意闲聊几句打发时间,不然又想躺到被子里捂着了。
宝鹃表情不善,像有人抢了她的钱财似的,掉了张脸。
“回小主,他们都在议论莞贵嫔呢。”
“甄姐姐?”我隐约猜到,是莞姐姐重新出现在了皇上面前,毕竟以她的心性,怎么可能甘愿埋没在后宫之中等死。
“莞贵嫔在倚梅园中为皇上祈福,招来了蝴蝶,皇上都看呆了,大家都在议论说莞贵嫔又要重得盛宠了。”
“哦?那必定是极美的场景了,我不得见,还真是可惜。”
得知果真如此,我竟不为她高兴,只是心中惘然。
不知对她来说,这一切是福是祸。
甄嬛重出“江湖”,我知道皇上段时间内不会再过来了,将那些损人精气的香饵包好,塞到柜子深处。
饶是不再用了,我还是没能抗住,病了一场。
这病来势汹汹,遇着我本就虚亏的身子,更是如决堤之洪,一发难以收拾,不比去年那场大病轻松多少。
如此烧了两三日,每日我都如置身冰寒之境,踽踽独行之时,多少生出了放弃的念想,服了药下去,也不见一点儿好。
嗓子烧得干哑,又十分肿痛,从梦中挣脱,我从被中伸出手,欲提醒在床边服侍的宫女,给我端杯水来。
谁知抓到了一个细腻柔滑的手掌,还未能反应过来,她反手抓住了我。
我努力抬眼,见到眼前之人,还以为身处迷梦幻境,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喝水?”宜修问。
我只能轻轻点头,目光毫不游离,贪恋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她端了水过来,垫着我的后颈,喂我喝水,又用手帕擦去我嘴角的水渍,替我掖好被子。
我的手还露在外面,攥着她。
宜修要撒手,我却不肯,她只能连同自己的手一并塞入暖和的被子里。
菊清又端药进来,乌漆墨黑的药汁散发着浓浓的苦味,我光是看到,就倒尽了胃口。
宜修接过碗,亲自喂我。
我皱着眉头,一小口一小口地进,难以下咽。
才喝了一半,便扭头不想再喝了。
宜修瞪我一眼,笑骂我:“非把自己折腾病了,又不想吃药,好叫人担心才是!”
她捻了一颗话梅,塞进我口中。
酸浆炸开,我的五官蹙作一团,眼皮不由自主地乱跳,那股子苦倒真被压下去了。
我再不做矫情,秉着气息把那半碗药一口气喝了。
菊清拿了清水让我漱口,折腾一番,发冷的身子倒热了起来。
“月满楼没铺地龙,一下雪更冷了,我已经叫人把西暖阁收拾了出来,你搬到那去住吧。”
“暖阁是主位娘娘才能住的,我怎么好住进去。”
皇上也嫌一到冬日,各宫嫔妃住的地方冷,总是叫去仪元殿的暖阁伴驾。
“你病着,又无人上门,住那里又没人知道,只消这场病好了,再回来也就是了,不然这天寒地冻,病更难好了。”
我心中一涩,知道她还关心我,几欲落下泪来。
身子往她身边挪了挪,贴在她的衣衫上。
“人多口杂,传出去招人非议,还是算了。”
“娘娘坐上来,多陪陪我,我便能好得快些了。”
宜修叹了一口气,握住我冰凉的手,道:“可真是拿你没办法……”
她呼出的气息温热,染湿我的眼眶。
哪怕是为人替身,我终究还是难以割舍。
是福是祸,这也该是问我自己的话。
宜修坐到床上,与我同盖一床被子,闲聊着。
“梅花香自苦寒来,莞贵嫔也算是想通了,你以后可不许再因为她的事情,与我怄气了。”
“我……”
甄嬛的事情,我虽然有些心疼她,可也理解。
她不知我因何有了心结难过,而我也只能这般自欺欺人,不让她知晓我究竟为何避着她。
曾经我察觉到宜修对别的女子有情,我只愿她分出一点儿疼惜予我。
可我始终是不知足的,哪有人不想要全心全意的爱意呢。
现在我知道了,我得到的不是全心全意的爱,甚至只是一份寄托着对她人思念的情……
可我这样懦弱,连说出心声的勇气都没有。
我实在是,太想要这份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