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怎么知道的?”
云镜里颇觉好笑,“风雨竹林里,你戴着玄玉。”
祝随生回想良久,才想起了他所有计划中的败笔。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此时间,祝随生只觉眼前一片混沌,自己像是剥了衣服,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
“可你分明看不见的……我背对着你……还有雾气,你应该看不见的……”
云镜里棋高一着:“你的梦境惑人,纸人,可算不得人。”
兰玠装神弄鬼装得头晕,绕着祝随生飞了几圈儿累得气喘如牛,停在了祝随生面前,冲他眨了眨眼。
“祝随生,”云镜里将祝随生激荡的神思唤了回来。
“杀死自己亲弟弟的感觉怎么样?看一代天骄被自己玩弄于股掌的感觉怎么样?谢云拂死后,被困在客栈里的那点意识甚至连残魂都算不上,饶是如此,你仍然控制不了他……”
忠言逆耳,祝随生听不得实话,虚张的声势又矮了一分。
“谢云拂谨遵族训,将你藏在画里,只待带回仙府交由仙门问罪,依规惩处是你应得的报应。他放下画卷,才给了你可乘之机,可他为什么会再次对你手下留情呢?如果谢云拂真是心慈手软之辈,大抵也不会被府主委以重任。”
“仙格,也不会长在他身上。”
云镜里的话掷地有声:“你对他说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
祝随生和谢云拂没爹没娘,彼此间是留存于世的最后一点血亲,只要一句“我非人非鬼,都是拜你所赐”,就能让谢云拂溃不成军。
良善之人的弱点是很明显的。
祝随生:“别说了……”
云镜里半点不听话,声音反而还盖过了他:“祝随生,你怎么不敢睁眼看看姜悬,看看谢云拂呢?”
“别说了!别说了!我让你别说了!”
祝随生胡乱使了几式中看不中用的虚招,继而倦倦跪地,头深深地埋在胸口,啜泣道:“云姑娘,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凭什么不说?”
纸人退避三舍,云镜里弯下|腰,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了祝随生泪流满面的一张脸。
“因为你师出无名,因为你问心有愧,自古‘君子疾夫舍曰而必为之辞’,你嫉杀幼弟,是为不仁,你恩将仇报,是为不义,你不仁不义到这般田地,骂你一句狼心狗肺,骂错了吗?”
“报仇?”云镜里忽然放轻了声音,温柔地拭去他脸颊上的泪。
“可是祝随生,你只是个懦弱的败类。该报仇的是谢云拂,你对他说的话,力量实在微乎其微,真正将他击垮的,是一母同胞的哥哥,他在这世上最后的血亲,竟恨他至此,要置他于死地。”
祝随生愣愣地睁开眼,万语千言挤在喉头,却无从说起。
“我……”
躲在云镜里身后的纸人齐刷刷地转头,缓缓轻摇的藤椅上,已经空无一人,应雪时面色不善,距云镜里只有五步之遥。
这妖怪,又妖性大发了。
“你?”云镜里直|起|身,信手薅了个纸人擦手,对祝随生柔声道:“你的操傀术还得再练练。野狐狸和江鹭起的虚影,简直是破绽百出。”
她低垂着双眼,仔细地将手指擦拭干净,又说:“不过我很好奇,这么大的幻境绝对不是你能压制得住的,你一定用了什么东西,或者,遇到了什么人。”
“哈哈哈哈哈……”祝随生着魔一般眸光顿变,恶狠狠地说道:“只怕我说出来,你们也没命见识到了。”
应雪时生平最看不惯有人在他面前摆谱,身上凶光倏然一收,不知错吃了什么药,又窝回了藤椅里。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祝随生的胆子涨大起来,嘴里振振有词地诅咒道:“夜歌仙府里的东西,一定会将你们碎尸万段。夜歌,你们过不去的。”
应雪时与云镜里不约而同眸色渐寒,还没等谁出手,祝随生的颈侧蓦地缓缓绽开,鲜血如柱般涌出,眼底盈盈一片的,是满满的不甘。
应雪时轻哼一声:“那你就在地府里好好看看,我和‘云姑娘’是怎么过府的吧。”
他说到‘云姑娘’时,刻意咬紧了牙关,听得云镜里一头雾水。
“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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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椅轻轻地晃,应雪时微微闭了眼。
祝随生颈侧血流不止,嘴唇轻动,念了一句不闻名的咒,云镜里跟着念了一回,飘在半空的纸人没来由的一震,丝丝怨气又汇成一团,云镜里心头一惊,背后多了股力。
原来是两根翠竹陡然破土而生,若她靠后些微,此时怕是已被贯穿。
只刹那间,四周景致皆变,竹林茂密,高已参天。
被竹子带到半空的云镜里轻借了点力,压弯竹稍,作指削下几节竹片,人还未行,竹片已如利剑般刺破了祝随生的脸。
“我就知道,你还留有后手。”
祝随生的颈项已经无力支撑,竹片刺破脸颊,却不见血流出来。
他歪着头颅,虚声地说:“你……出不去的……”
应雪时按了下藤椅两侧,站起身来,藤椅瞬间化作竹叶无声坠地。
他还没说句什么彰显“英雄救美”的话,一纸灵符已经飞来。
云镜里道:“站在原地。”
应雪时:“……”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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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雪时本应动弹不得,眼看云镜里与祝随生打得有来有往,脚下偷偷换了个力,偷龙转凤将远处的一根竹子偷了来,病西施似的靠了上去。
竹叶随风轻簌,静中有动,应是良辰好景。
云镜里那厢,却是斗战正酣。
祝随生得了高人指点,血似汗似的往下滴,也不见他去鬼门关。
云镜里有意受了他一招,却分辨不出这阴毒的招法究竟出自哪座仙山。
许是走神,反被祝随生寻到了破绽,云镜里右手边的竹子犹如青蛇,弯起了竹节。
竹,直节挺立,有君子之风。曲折弯绕,定为妖邪。
云镜里折下一段青竹,与那根立根于地、身却弯曲的青竹过了几招,那竹子却好似不怕火也不怕水,不怕刺也不怕伤,竟紧追不舍,难以摆脱。
祝随生骤然发难,只听“刺啦”一声,云镜里的衣摆被邪竹刺破一截,云镜里快“刀”一斩,逃出生天。
祝随生喘了口气,眼睛一眯一睁,却寻不到云镜里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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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随生。”
祝随生心底一凉,缓缓回头,与压弯青竹倒挂在他身后的云镜里,不过咫尺之距。
他还来不及想出什么对策,颈上一紧,云镜里落在竹上的一段衣裳布条,便沿着青竹滑了下来。
布料渐渐伸长,不偏不倚,勾住了祝随生已经软弱无力的脖颈。
“云……”
云镜里翻身落地,压弯的竹子瞬间失了压力,“唰”地挺直起来。
布条已经紧无可紧,祝随生被甩出去,又有邪力让他循力落下来,竹子入云的长度,足以将他瞬间吊死。
可他不能好死。
云镜里甩出去一片纸人,纸人飞了几步,忽然变得血红,如恶犬见了肉,攀住了祝随生的头颅。
竹子生得那样高,祝随生将死之际,纸人又以己续命,生死摇摆之间,他已趋疯魔。
云镜里轻拍衣裳,“祝随生,给你留下的好礼,你好好受用。”
祝随生有没有说什么,她听不清。
毕竟竹子生得那样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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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雪时踢了竹子一脚,竹子“噗嗤”消失在了原地,他便闭眼假寐。
云镜里揭下他背后的符咒,“你还能站着睡觉,属马的吗?”
应雪时:“外物变,而行为不变。我躺着站着都能睡,你不觉得我很专一吗?”
云镜里道:“别的不说,你的脸皮,乃万里挑一。”
应雪时跟着她走出竹林,“你夸我长得好看?”
云镜里不以物喜,兰玠却达不到这样的境界,在应雪时头上绕着圈儿飞,嘴里大喊:“厚脸皮!厚脸皮!”
应雪时一掌将它拍飞,向云镜里道:“你那纸人能坚持多久?”
云镜里道:“祝随生什么时候死,它什么时没。”
应雪时兴味道:“那他什么时候死?”
“除非我死。”
应雪时笑了一声,“那他可有的罪受了。”
云镜里声调平平,应道:“他就是死了,也未必能解脱。纸人上有我亲手画的咒,不能保他世世早夭,也能保他年年灾殃。”
竹林已经消失,邪性结界由祝随生而开,可他自己被困在了里面,那就谁也别想进去,谁也别想出来。
十几年的恩怨纠葛,到底尘归尘,土归土。
布袋里的纸人不知道又在闹腾什么,碰到了谢云拂的那块玄玉。
云镜里想起昨夜,谢云拂说:“这是……我的玉。”
或许是因为谢云拂已经身陨,玄玉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祝随生三脚猫的功夫打碎不了谢云拂的仙格,即使谢云拂变成了幻境中的一部分,依然残留几分意识,这才将带着碎魂的玄玉交给了云镜里。
或许谢云拂想说的是——“这是我的魂。”
那句“多谢”,至此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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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暂且告一段落,云镜里却心思电转。
如果她猜得没错,祝随生在此地设下了三重幻境,幻境之间相辅共生,一重破,二重补,直到祝随生亲自登门请求“入梦”。
梦境中的虚妄,是祝随生无往不利的杀招。
连一世天骄的谢云拂,都死在了虚妄里。
兰玠坐在云镜里肩头,问她怎么发现了谢云拂的异样
云镜里弹了弹它的脑袋瓜:“因为他说想让我留下,其实却想让我走。”
她说完,看向了应雪时,应雪时心领神会,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兰玠,谢云拂与江鹭起都是佩剑而来,可你害怕谢云拂,却不怕江鹭起,他二人,必定有假有真。”
兰玠若有所思,睨了应雪时一眼,又问云镜里:“云姑娘又不会算命,从何得知谢云拂无父无母?”
“江鹭起说,他娘还在等着他回家,谢云拂并不接话。他不是无父无母,就是亲缘不合。”云镜里止了声,反问兰玠,“你觉得谢云拂像是会与父母亲缘不合的人吗?”
兰玠摆摆头:“不像。”
应雪时端详须臾,将兰玠捏在手心里,问道:“是我的错觉吗?你怎么越来越傻了。”
“不是错觉,我就是越来越傻了。”兰玠垂头丧气。
云镜里道:“它一离了山,灵气就一日不如一日,再过几天,只怕连话也不会说了。”
应雪时像是觉得稀罕,笑道:“那到时候,还能救回来吗?”
他一脸黄鼠狼给鸡拜年,看起来就没安什么好心,云镜里看他一眼,将兰玠放回布袋,回道:“能。”
应雪时又道:“我还没问你呢。你不是拾灵吗?怎么剪出个诡命的纸人?”
云镜里不信应雪时会看不出因由,他非要明知故问,云镜里没好气道:“因为他们不是纸人,他们真的是鬼山上的鬼魂,我只是给他们剪了一个躯壳。”
兰玠不由自主挺起了胸膛。
“哦——”应雪时意味深长道,话锋急急一转,又说:“兰玠也是鬼吗?”
兰玠急得要去抓云镜里的衣袖,云镜里没有意会,道:“兰玠是一堆残魂拧成的,硬要说的话……似鬼非鬼吧。”
应雪时恍然大悟般:“难怪他疯疯癫癫,想一出是一出,一会儿一个性子,一会儿一套话。”
“对。”
云镜里摸了摸兰玠的头,觉得他有几分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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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玠在布袋里闷久了,出来后很是欢欣鼓舞,脑子木了,嘴却没木,喋喋不休一路也不觉累。
“阿云!江鹭起还活着吗?”
他又乱叫人,云镜里没理睬。
应雪时雪中送炭:“反正没死。”
锦上添花的恩情让人转瞬就忘,雪中送炭却会让人感激涕零。
应雪时这炭没白送,兰玠绕着他飞了一圈儿,时不时点下头,露出些满意的神色来。
二人的唇舌之战少了许多,云镜里落了不少清净。
兰玠飞着飞着,又停下来,如农夫相牛相马一样,相看了好一会儿应雪时。
应雪时觉得此情此景莫名眼熟,偏生一时半会儿还想不起来,只能微挑眉梢,任兰玠打量。
兰玠道:“老妖怪,你到底是什么来路?不会是从复潭的一色清池里跑出来的妖吧?”
“老妖怪”三个字完美触了应雪时的逆鳞,他的仁义道德向来收放自如。
“兰玠,你觉得狗与纸人相比,谁活得长?”
兰玠变回纸人后,有些呆呆的,不如当扫帚时机灵得多,这会儿还不明白话头怎么突然从江鹭起身上移到狗身上去了,嘴巴一张,就将问题接了下去。
“当然是狗活得长。”
“那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应雪时的视线望了过来。
兰玠绞尽脑汁,试探着回答道:“因为纸人怕水怕火又怕风?”
应雪时冷声揭晓:“因为它不会说话。还有,你的称呼很有挂碍,我不是‘老妖怪’,我是你未过门的姑爷。”
布袋里的纸人笑得很是放肆。
兰玠气了个仰倒,说又说不过,打也打不过,只能憋着一肚子邪火,打着蔫儿钻回了布袋里。
云镜里隔着布袋拍了拍他,道:“你现在问了也是白问,岁月如霜刀,几年前的江鹭起活着出了野狐客栈,几年后的他怎么样,我们可不知道。”
应雪时添了一句:“夜歌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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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洒在阒无人迹的地方,消散的怨气随着北风飘向了南方。
兰玠趴在云镜里肩上,与布袋里的纸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搭着腔,云镜里与应雪时的影子被弯月勾得细细长长。
几年前的一个深夜,云镜里与应雪时走过的路上,跪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淡紫衣袍,一画一剑,曾是夜歌天骄。
风记得他的名字,夜记得他的名字,此地长长久久地记得他的名字。
他叫谢云拂。
死在了最不该死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夏至快乐。要压字数,早九点,隔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