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朝 北景二十四年，秋，京都镇国将军府

“风遥，这都三天了，你家小将军不会直接乐极生悲嗝屁了吧……”

说话的正是永宁侯的小世子安宁，穿着一身秀满蝶戏牡丹金丝滚边长袍，一脸随意地跨坐在一方卧榻之上，伸出一只修长的腿，脚踩五福登云靴，在塌边一晃一晃，一边说着，还一边从一碟上等青瓷卷叶盘上摘了颗圆润饱满的紫晶葡萄往嘴里递，半点没有焦虑担心的样子。

这位世子端的是不学无术，犹好风雅，性子却是潇洒肆意、上蹿下跳，一只活脱脱的小凤凰，是京都四大混世魔王之一。

跟萧家小将军萧湛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交情。安宁小世子，表字云疏，不过大家都习惯了称呼他为安小世子。

“别胡说，你现在说话怎么越来越粗鲁了，要是被你家老侯爷听见了，怕是又要罚你跪祠堂了。”

常邈，字风遥，萧家副将常荣次子，也是自幼跟在萧湛身边一起长大，看着安小世子这张漂亮的嘴说出来的话，越来越不着调，不由得微微皱了眉心，心中不免有几分怨怼，安小世子这一年时不时混迹于街巷花坊，连带说话都越来越没分寸了，但奈何自己又没有身份，只能暗自皱眉。

如今已入秋，院子里总能带进来一阵阵凉风，让屋子里的人原本守得不安的心情，缓和了许些。凉风入户，吹得一张紫檀楠木雕花床上的床帏飘动。

那张十分名贵的大床上，正躺着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少年。少年一头如墨的散发，平铺了半个木枕，一张如玉如削，俊秀异常的脸上，两道浓密如黛的剑眉蹙着，平白染上了几分凌厉，狭长的眼线双目紧闭，饱满圆润的额头，挺拔漂亮的鼻尖上布着细细的汗，微粉色的唇紧紧抿着，端的一位英俊少年郎，仿佛在睡梦中也在忍受着什么愁苦折磨，不得舒缓。

不知是不是这几分凉风抚慰了床上的少年，没过多久，躺在床上的少年郎的手指突然动了动，再接着，那卷翘的睫毛也颤了颤，少年郎正努力地睁开犯疼的眼，耳边传来的声音让他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咳咳。。。”一阵咳嗽声，把在安小世子和常邈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萧老三，你可算醒了。”

安小世子听到了萧湛的咳嗽声，立刻从榻上下来，快步走到萧湛的床头，一张漂亮精致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笑容，清亮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要是再不醒，你这为爱殉情的断袖的名声可都要传到关外去啦。”

镇国将军府，萧鼎老将军，育有两子，长子萧玄，承袭镇国将军爵位，次子萧闲于十四年前牺牲。

萧玄将军又育有两子，养有一女，长子萧潜随父镇守北境，次女萧青帝乃萧闲遗孤，养在萧玄膝下，幺子萧湛，随爷爷和阿姐一起于九年前定居京都，仗着皇帝浩荡，无人敢管，平日里打马游街，张扬霸道，好不肆意随性。

京都的那些王孙贵族，少年公子们，无一不怕他。

毕竟这位萧家的小祖宗，素有凶名在外，可以说整个京都，除了皇帝陛下，估计就没有这位小祖宗不敢打得人。

要紧的是，萧湛聪明的很，下手也极有分寸，每每出了事，打了人，就算闹到御前，因为伤得只疼不重，陛下也只是斥责几句，毕竟萧家的军功这么多，够这位小祖宗挥霍了。

不消多久，便成了京都有名的四大混世魔王之一，因在家中排行老三，所以熟稔的朋友间都叫他萧老三，但是外人都只敢叫上一句萧小将军。

“少爷，你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常邈见萧湛醒了，立刻上前查探。

萧湛费力地眨了眨眼睛，又抬起手在自己的眼前看了看，完好无损，两只手都是！

萧湛又揉了揉太阳穴，听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萧湛一直楞楞地缓不过神来。

我不是已经在牢里吗？怎么会在这里，是死了之后在做梦吗？

萧湛感觉到脸上有点凉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竟是汗液。

萧湛盯着手中的那滴亮晶晶的汗液出了神。

当时自己被处以千刀万剐的极刑，整个人已经痛到麻木，痛到无意识了。

整整一千刀，三天三夜，用药堪堪吊着一口气，没到最后一刀就不会血流干，也不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萧湛已经意识模糊到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声音，

“萧长衍！萧长衍！你不许死！”

那人好像都不敢碰他，怕是自己浑身没一块好肉，血流了一地。

只是那声音好像抖得厉害，但很是好听，还有些耳熟。萧湛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在哪里听过。

明明浑身都是血，但是萧湛还是感觉到了脸上的一滴热意。

竟是眼泪…为了他而落的？

萧湛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努力地想要睁开眼，好看的睫毛一颤一颤，仿佛费了千斤的力，才让眼睛眯开一条缝。

雪白的狐裘染满了血，这人通红的眼睛布满了惊惧和惶恐，薄薄的嘴唇没了血色，抖得厉害。

竟然是他呀。

为了皇位上的心上人，自己都害了他多少回，毁他的谋划多少次，伤了他的唯一的亲人，置他于死地多少次。

萧湛想不通，可他们不是死对头吗，这人怎么会为他落泪呢……

萧湛等着最后一刀下来，却迟迟等不到。

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在不断飘远。

萧湛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了。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

“公子，镇国大将军府数十余口人都已经被悉数救出安顿，景宁帝也已落狱，还请公子及时回宫，主持大局。”

是他听错了吗？

爷爷，他没事了嘛？是这人救的吗？

萧湛很想起来问问什么意思，很想睁眼，但是实在是太痛了。

萧湛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要离开□□了，能够清楚地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随着血的流尽变得冷冽起来。

萧湛想努力睁开眼，再看一看眼前这个人，用尽最后一口气，

“苏胤。。。谢谢啊，还有对不起。”

萧湛不知道自己最后有没有说出口，也不知道这个人有没有听到。。。

意识渐渐回笼，萧湛稍微动了动自己的身体，那种剔骨削肉的痛感已经没有了。

“诶，萧老三，你还真是被水浸了脑子，在水里泡傻了？”

安小世子看着萧湛愣神一动不动的样子，仿若魔怔一般。不由得上前去碰了碰萧湛的胳膊。

萧湛微怔地转头，看着自己的死党，眼前的永宁侯府的小世子安宁，还是一脸青涩的模样，意气风发，全然不是那时候因为自己被牵连，锒铛入狱时生气全无的样子。

萧湛一把抓住了安小世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手，喉咙紧了紧，想说话，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到底算好还是没好啊……”安小世子盯着萧湛看了看，又一脸茫然地看看常邈。

“水。”萧湛松了安小世子的手，他的喉咙很紧，说话也干得很。

一重一重的记忆在他的脑子里涌来，萧湛在喝了几口水之后，舔了舔嘴唇，总算有点活气了。

萧湛撑着坐了起来，斜靠在床头，他多少算是从已经重生了的事实中反应过来，只是不知道今夕何夕。

“我，这是怎么了？”萧湛有些怔然。

安小世子回头冲着旁边的常邈笑了一声，

“风遥，你看看，你看看，你们家小将军还真是，被水淹坏脑子了。”

常邈无视了安小世子的幸灾乐祸，“少爷，你不记得你落水了？”

萧湛有些想不起来了。

“得，看他的表情他是真不记得了……”

安小世子跟常邈对视了一眼之后，又一屁股在萧湛的床边坐下，

“你萧老三，你还可还记得你跟五皇子表白成没成？”安小世子一脸骚气满满挤眉弄眼的样子。

萧湛怔然，浓郁的剑眉一挑，那双伶俐的眸子缓缓放大。

…没想到，自己竟然重生回了十九岁。

萧湛还记得彼时的景宁帝还是个不受宠的五皇子司徒瑾裕。

借着天上的明月，五皇子司徒瑾裕跟他说，“阿湛，我心悦你！”

当年的自己对于情之一道极为懵懂，只觉得眼前的少年能懂自己的心意，他们有同样的胸襟和抱负，有一样的潇洒和肆意。

萧湛才知道原来彼此之间的惺惺相惜叫做爱意。他们大禹朝，并不好男风。

萧湛倾佩一个如履薄冰的皇子竟然敢当着这么多死党好友的面，向自己表达爱意，这怎么样的勇气，这让少年心性的萧湛为之动容。

这天晚上，是京都最热闹的节日之一，追月节。

萧湛喝了很多酒。

在富丽堂皇的游船上，在一众好友的起哄下，萧湛借着清风明月，借着灼灼烈酒，一个飞跃到了船顶，那滔天的酒意带来的冲动让他被冲昏了头脑，

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只能看看对着那一轮皓月，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取出一把匕首，割袍断袖，朗声道，

“今有我萧长衍，为君割袍断袖，不娶妻，不纳妾，此生不负！”

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连连想要上船顶将他拉下来，萧家的小将军已经一个跟头栽倒西洲湖水中间去了。

彼时正值追月节，那西洲湖上画舫花船无数，半个京都的百姓官员怕是都来了西洲湖赏月。

原本这喜事只是几位好友之间的秘密，现在被萧家小将军一折腾，弄得整个京都都人尽皆知。

当晚京都城的百姓们奔走相告，

“镇国将军府的萧家小将军，竟然当着全天下的面，说为君断袖，为表心意，还从三层楼的画舫上跳了萧萧瑟瑟的西洲湖。”

一时间有人夸有人骂，整个京都城都因为萧家小将军的剖白心意变得热闹非凡。

这萧肃的秋天，西洲湖中的水冷冽极了，这一跳，四面八方纷涌而来的冷意，将萧湛仿佛圈进了一座冰冷刺骨的水牢一般。

萧湛不承想，原来自己重生到了这个时候，看着眼前鲜活的安小世子，心中重重松了一口气，但是声音还是有些紧，“你倒是闲。”

安小世子一听不乐意了，“谁闲了？我这是在关心你。不然谁吃饱了撑得守在你床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