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太阳升得很高，青草上的露珠闪烁着微光，小女娃寻了一处还算干燥的空地，将湿柴铺开。
“真是笨蛋。”
愁姬倚着门框，脚蹬在门槛上，歪头看着音修围着小女娃走来走去，他嘴上不停地念叨着“要读书”“不读书不行”等干巴巴的话。
小女娃不言不语，音修终是放弃了劝说，蹲在她旁边唠叨起来”不知如何分辨好柴火与坏柴火”，溪流边沙土松软，小女娃随手捡了块鹅卵石，自顾自打起水漂玩，小卵石在溪面上弹了三下，最后落入溪水中。音修看得入迷，大感有趣，嚷道要学。
两人在河边打水漂，玩得不亦乐乎。音修兴之所至，解下挂在腰间的竹笛吹曲儿，笑着看对方赤足涉水，弯着腰在溪水里摸小虾。
雷声轰隆作响。
一道惊雷劈在溪水中，霎时间四溅而起的水花打碎了那两人的虚影。
燕支雪逮到说话的机会，赶紧挨到沈念绮身旁，悄声问道：“那位君子，就是美娇娘要找的人？”
沈念绮点头。化境变幻，朦胧水色间，她们隐约能见音修一行人在竹林中吟诗作乐，把酒言欢，小女娃躲在林子外头摘竹笋，偶尔悄悄探个头去窥他们在做什么。
言柳注意到了竹叶的轻摇，起身离席，往小女娃躲着的地方走去，刻意放轻脚步，从背后吓了她一跳。
“哇！”小女娃猛地一喊，竹林中的几人停了飞花令，纷纷往这边看来。言柳回身朝他们笑笑：“你们太吵，惊到乡野小兽了。”
余笙眼神微动，尔后神色自若地举起酒杯：“继续吧。下一个到谁了？二弟，你可不许耍赖，接不了就是接不了，自罚三杯啊！”
“喝呗！谁怕谁啊，我又不是你这个三杯倒，哈哈哈哈哈！”
“你瞧这话，大哥，不能服气，给他个样儿看看！”
“对啊，咱们除了幺妹秀气外，都是抱坛，你准备什么时候扔了小酒杯？”
“干什么呀，真以为余大哥和你们这帮见了酒走不动道的人一样啦。”
“说得是，阿笙这么谦谦君子，抱坛牛饮多不像话。”
众人笑闹起来，另一边，言柳拨开碍事的竹子，坐到小女娃身旁：“我原来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
小女娃绷紧身体，倒真像是受惊的小兽。言柳随手摘了片竹叶，放到唇边吹出曲调，悠扬而熟悉的乐声传来，那边，余笙随着节奏叩响酒杯，此处，小女娃也像是被乐声安抚了般，渐渐放松下来。
“我吹得还不错吧？”言柳得意地问道。
小女娃点了点头，迟疑片刻，又快速地摇摇头。
“哦？是嫌我吹得没余笙好。”言柳回头瞟了眼正在飞花令的一群人。
被点名的音修正好往这里看来，两人眼神撞上，他朝言柳短暂地微笑了一下，又转去和同伴们玩闹。
“嗯。”
小女娃声音不大，但总算是出声回应了言柳。
“说话声音太小啦，我听不见。”言柳觉得她可爱，故意想去逗她多说点话。小女娃有些着急，果真加了点音量，重重“嗯”了一声。
“声音很好听啊，何必藏着掖着的，”言柳摘了片新竹叶，递给小女娃，示意自己可以叫她吹竹叶曲，“对了，要学吗？”
小女娃接过竹叶，似乎在认真思考着，手中不自觉将竹叶搓揉成了个圆球：“他们……做什么？”
“他们？在玩飞花令，一群人聚在一起按要求吟诗，谁答不上来就罚谁喝酒。方才那句‘春水暖江南’，你在学堂也听教书先生念过吧？”
小女娃扔了竹叶，揪着自己干草般的头发，把头埋在膝间，闷声说道：“我不上学。”
天空继续下起细碎的小雨，言柳和小女娃的身影淹没在雨声中。
天地倏尔间再次变幻。
阴云压低，嘈杂热闹的谈笑声、乐曲声、觥筹交错声又一次于竹林中响起，像是为了方便沈念绮等人窥探一样，交错生长的竹林向两边分开，露出聚在林中饮酒作乐的人们。
雨滴落在他们的头上脸上，沾湿大片衣裳，甚至偶尔跳入酒坛中，他们一帮修士却毫不在意，吟诗作赋，把酒言欢，看起来好不潇洒。
沈念绮她们所在的屋内，噔噔噔跑出一名粗布麻衣的女性，踩着污泥往林中飞奔过去，将一把油纸伞塞进音修手里，又扯他的袖子，要带他去屋里。
“小妹妹，我们哥几个好容易聚在一起喝点，你别管！”
“纵使天公不作美，可有美酒美景美人儿，也是好的。”
“是啊，这样的机会，或许真是不多了……”
余笙看了一眼手上的伞，没有松手，也没有撑起来，就那么放着。另一只手拎起酒坛晃了晃，仰脖喝尽了。
雨水从他脸上滑落。
竹林更深处，言柳和一名身材娇小的女修士打着伞，静静地看着瘫在地上，喝的烂醉如泥的几人。
“柳儿姐姐……咱们要不要去劝劝，余大哥他们再这样自暴自弃地喝下去也不是办法……回不来的……”
讲到最后，女修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雨打竹叶声压过了她的话语。
“长宵数尽厌雨，可恨……”余笙半个身子倚靠在密竹上，侧过脸去，望着远方自顾自喃喃着什么。
“君且更尽离觞。”递伞的女性音色清丽，掷地有声。
余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勾起嘴角笑了笑，将酒坛扔至一边，拄着雨伞起身：“你背错诗了。”
似乎是站起来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余笙脆弱得很，整个人往前跌去，女子扶住了他。余笙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低语了些什么，女子没好气地重重捶了一拳音修的后背，他吃痛，女子不理会周遭修士的目光，带着他向茅草屋走去。
还没结束吗？燕支雪打了个哈欠。
小竹叶青微微滑动，不轻不重地勒了一下他的脖子。燕支雪误以为小竹叶青英雄所见略同，惺惺相惜地揉了揉它的脑袋。
下一场化境难得是晴天。
屋外靠窗站着的，只有那位音修和言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似乎是在等人。年轻的女子背着装的满满当当，堆起来足有半人高的树枝，一手扶着背篓的筐带，拨开竹林，步履稳健地往自家屋子走。
她见到言柳朝她热情地招手，旁边原本倚墙的余笙也站直了身体，湘妃笛晃晃悠悠地挂在腰侧，嘴角噙着笑意看她。登时觉得脸上火烧，避开两人的视线，低着头快步往家里赶。
余笙和言柳也不上前拦她，余笙作为音修，耳力极佳，他屏息凝神听着屋内的动静，嗯，放下背篓了，嗯，开始分柴了，嗯？顿住了一会儿，嗯！刻意压低脚步往窗边靠过来了……
言柳用胳膊肘推了一下余笙，用眼神示意他在心中乐就行，不要笑得那么荡漾。余笙单手握拳，故意用力咳嗽一声，装出正色道：“言师妹，我最近又听圣手吟了几句民间好诗，只可惜忘记了下半段，劳烦你帮我忆来。”
“燕草如碧丝……”
言柳不搭话，两人的眼神齐齐往窗内人影看去。
人影不安地动了动，似乎是在着急，终于是忍不住，像是通宵背顺溜诗的小孩儿，急着向先生炫耀自己的苦功一样，又轻又快地吟道：“秦桑低绿枝。”
余笙正想继续念下去，窗户被嘭的一声打开，言柳往旁边闪去，余笙躲不及，见到女子垂着头，按住窗棱的手微微发抖，他心中涌上些暖意，说道：“方才是哪位美人儿对上了诗，不如出来见面相谈？”
他刚想覆手上去，向她表明心意，窗户却嘭的一声又被关上。屋内，女子迅速捡起自己的背篓，往门外飞奔而去，隐入竹林后。言柳目送着她远去的身影，走过来拍了拍余笙的肩膀，说道：“你不懂女孩子细腻的情感。”
“我心里早已经认定她是个可爱可敬的人。”
余笙苦笑，看着自己伸出去的那只手，良久无言。
两人待到日落西沉，也不见女子回来。
“莫不是出事情了？”言柳皱眉，她听余笙说过那女子在前一个村落中受到的鄙夷与伤害，不由得担心起来。
余笙瞄了眼自己湘妃笛上的琉璃花饰，安然无恙，摇头道：“没什么大事，或许只是不想见我们。……对了，托你炼些强身健体的丹药，常人能吃的那种，定金下多少？”
言柳了然：“八十灵石。包她终日劳作而不伤身体，无病无灾。”
“这么贵，咱们相识那么久，不给我打个折吗？”余笙嘴上抱怨着，从宽大的道袍袖口内摸出了储器，点齐了一百个灵石，转交给了言柳。
言柳把灵石尽数放进储器，问道：“多给那些做什么？”
“如果有什么其他……”余笙将湘妃笛取下，拿在手上打了个转儿，“美容养颜啊，调理皮肤啊什么的，就是幺妹爱用的那些，要是有，我也一并定了。”
言柳摇摇头，飞身凌空而去：“你一直都不懂女孩儿的心思。”
徒留余笙一人。
等到月明星稀时分，也不见女子回来，他凝神看着竹林的方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究竟是太懂了呢，还是太不懂了……”
沈念绮也打了个哈欠，霜重露寒，夜深蝉鸣，她一般是这个点儿打坐完入睡的。
“不是才色兼备的佳人，又如何配得上他呢。”
化境变幻，初日渐渐升起，愁姬倚在门框上，手不自觉地将一缕垂下来的碎发尾端，搓成毛躁的圆球。
【言柳，我们要看的就那么多吗？琉璃花饰是寻到音修的关窍所在？】
【不。重头戏在后面。】
小竹叶青默默看了眼愁姬，将尾巴一甩，天旋地转，等众人回过神来，已经身处于另一方场景之内。
【找不到那位音修的。他已经死去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