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国庆长假，受那位住在昆山附近为她邮寄紫菜与火腿的热心网友的邀约，贾兰亭去了昆山参加这位朋友组织的聚会，同时还约上了一位非常想来见自己的附中学妹。学妹也是在论坛上找到她的，这位学妹是在她毕业之后才入读附中，恰好小她四岁，现在还在读二年级。

这位名叫李微微的学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贾兰亭十分的上心。大概是学姐的加成太重，贾兰亭随意说的许多话都让李微微极其在意。而学妹最为关注的，是和她讨论专业知识与文艺爱好。比如问她觉得最喜欢的是哪部电影，贾兰亭说是俄罗斯导演安德烈日瓦金瑟夫的《归来》，学妹没有看过，但是觉得名字这么长居然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一定很厉害，于是就记在了心里。学妹也会问她关于喜欢的画家，贾兰亭说是保罗克利。学妹不太熟悉，于是又觉得学姐见多识广。

然则贾兰亭对这些话题其实并不太感兴趣。甚至她要带学妹跑到昆山来的主要原因就是不想单独和学妹两个人度过国庆长假。

组织本次聚会的东道主林晓纯是个真正的妙人，对于这次国庆佳节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她和贾兰亭在网上神交已久，俩人颇有点意气相投。按照笃信星座论的林晓纯的说法，就是她俩的星座都是魔羯座，所以思维模式和性格都很相近。贾兰亭那时不时期期艾艾躁郁的内心和她年轻时经历过的心灵困境很有同病相怜的意味，令她对这位孤身一人走江湖的年轻人十分关心和照顾。

上海到昆山的大巴到站之后，贾兰亭先接到了约在此地的学妹，然后俩人一起去往林晓纯提供的地址。

学妹体型瘦小，皮肤略黑，背着一个不大的双肩背包，浑身洋溢着青春少女的气息。看见贾兰亭就特别兴奋，大约是发现这位学姐真人比照片看起来还要多出一些帅气的感觉。二人一见面，学妹就进入了热情的找话题模式。

这种附中学子的气息，贾兰亭实在是太熟悉了。已经在社会上走过了一圈江湖南北的她的眼中，这位学妹就像个少不更事的小妹妹。当然，学妹才刚满18岁，也确实是个小妹妹。一路上，她也就跟照顾小妹一样询问一下要不要帮忙拿包之类的问题，然后说一些自己和林晓纯在网上认识的过程。

在网上，她们这样的女性聚在一起，有个群体名词叫“拉拉”，而且还有个国际版的英文名，全称lesbian，缩写LES，音译蕾丝边。在她们这个群体之中，还又有人群的细分。其中按大类分为“T”“P”两类:“T”表示喜欢女人的女人中外表比较男性化或者心理比较男性化的类型，“P”就与之相对表示外表或心理女性化的类型。在大类之中又有许多的小类，比如“娘T”表示T里面外表很像女人的那部分；“铁T”表示T里面外表很男性化而且基本不太认同自己女性生理的部分。还有个类型叫“H”，中文名叫不分，表示这群人里面T和P通吃，不挑食的类型。按照这种她们群体中的普遍定义，贾兰亭显然在大类上属于“T”，小类上接近于所谓的“爷T”，外表举止十分男性化的那群人。她的学妹，就属于“P”。贾兰亭的房东苏苏是“娘T”。总的来说，一般都是一个T和一个P配对在一起。虽然实际上也客观存在“TT恋”这样的邪魔外道冷门搭配，但那毕竟是少数。

而这次组织聚会的林晓纯，是一位娘T，但这是在贾兰亭看见她的时候才知道的事情。

林晓纯住在昆山附近的万福古镇边的一个小屋，小房子有个十分具有童话色彩的蓝色屋顶，门前还有个小院子。她来开门迎客的时候，贾兰亭甚至愣了愣神。眼前这位黑长直的姐姐长发几乎及腰，肤色是少见的古铜色，脸型竟有几分刘亦菲的神韵，眉眼浓郁又干净，双眸含光，容貌端庄柔和，声音也很温柔。

她暗自心想：这是T？

林晓纯笑着招呼她们进屋，形态潇洒的甩了下那头让贾兰亭愣神的长发，说：“你们来得好准时，我还有几个朋友马上就到，你们先坐。”

屋里此刻已经坐着两位姑娘，容貌有八九分的相似，但是俩人的气质却有着明显不同。虽然都是小小的身形，邻家小妹的长相，但其中一人是短发小T的气质，另一个则是纯粹的邻家小妹的气质，头发也留得更长，在沙发上还抱着一个抱枕，看见俩人进屋，立刻双眼含笑向她们打招呼。

学妹和贾兰亭暗自对视了一眼。林晓纯开始十分热络的给大家相互介绍。这两位长相九分相似的姐妹还真是双胞胎，姐姐是温柔小妹风的那一位，叫邓琪，妹妹是有点叛逆少年风的那一位，叫邓钰。

林晓纯给俩人介绍贾兰亭和她的学妹时，贾兰亭的标签就是她在那个结交了许多网友的论坛上的网名，似乎在座的所有人都认识她。至于她的学妹，则被强调是从北京远道而来。

也就是在林晓纯大大咧咧搬出个小凳子坐下的时候，贾兰亭才在心底恍然，这位姐姐还真是位娘T。她身形高大，手长腿长，若是静止不动，就是位仪容出众的大美女，但是真说起话来，举手投足间，无时不刻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攻的气质。这样的人她也是第一次见到，暗自在心里啧啧称奇。

没过多久，第二拨客人就来了。这次来的俩人中，一位可以被归类到铁T，另一位据说是P。T的那位剪着板寸，身着黑色短袖，佩戴黑框眼镜，满脸挂笑，整个人略微有点虚胖，自称谦明。P的那位长发飘飘，身形修长，样貌和李心洁有六七分相似，名叫罗应雪。俩人还带来了一瓶红酒。

最后一位抵达的客人，是林晓纯之前介绍过的，她现任女友，名叫周菲菲。周菲菲是在大家已经围桌坐齐后才匆忙赶到。她穿了一身白色的外套和白色的上衣，柔顺如瀑的长发披在肩上，样貌有明显的潮汕特征，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和林晓纯来了个大大的拥抱，看向后者的眼神是浓烈的炽热。

林晓纯和周菲菲刚相识不久，俩人是一种默契的不谈感情先直接建立关系的关系。而谦明和罗应雪，则是前者对后者有好感但是没有明说俩人也没有处到一起的关系。

这一群人，除了贾兰亭和她的学妹，都属于上海老友了，一桌人几乎都年长贾兰亭三五岁左右。

“这位，就是西蒙。她真的好有才，我很爱看她写的东西。”

“西蒙”是贾兰亭在论坛上常用的网名，林晓纯几乎都是这样对周围人介绍她：“她刚来上海不久。我真的是服了她了。她刚来上海的时候，连续吃了三个月泡面。我就给她寄了一箱紫菜和火腿。”

“你大爷，你干嘛要用月月爱的箱子寄啊。”贾兰亭无奈抱怨道。

“啊！你真的用的那个月月爱的箱子啊！”罗应雪一抚手掌大笑起来，林晓纯也乐得不行。

贾兰亭这才得知月月爱快递事件原来是这位罗应雪姑娘出的主意和提供的关键器材。她无奈的瞥了一眼坐在谦明旁边的罗应雪，对方捂着嘴笑个不停。谦明在旁边立刻递出酒杯直呼喝酒喝酒。

这晚一群人聚在一起喝了许多酒。晚宴是大伙在附近菜市场采购的大闸蟹，国庆十分的蟹膏厚肉甜，一群上海人在吃蟹上均是个中老手，大快朵颐。贾兰亭说吃蟹太麻烦，所以自己对这东西兴趣并不大。一群人就立刻啧啧说她们已经吃得算很不麻烦，真正会吃螃蟹的都得祭出“蟹八件”。那蟹八件包含镊斧勺叉针锤片，光听着都让贾兰亭头疼，但这些上海人却是说得眉飞色舞，兴致盎然。

说完了螃蟹之后，一群人又提前约起了回上海之后的饭局，说回到上海之后一起去吃川菜，然后又说到上海许多川菜都不正宗。林晓纯表示自己做饭的时候，想要像川菜的做法那样做饭，但是都总是做不出相应的味道。贾兰亭说道：

“那是因为辣椒不行，而且你说的那个菜要用辣椒面，你直接在外面买的辣椒面肯定不行。”

“啊，我是在市场买的磨好的辣椒面。”林晓纯说。

贾兰亭摇头道：“江南地区的辣椒面都不好，很劣质。我看是因为杂物添加太多了。”

靠在林晓纯身边的周菲菲眼睛一亮，举手接话说：“是的是的，我知道，因为我家就是做这个的。”

林晓纯拧了下眉毛看了周菲菲一眼，后者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家人会采购省内所有的辣椒粉，然后统一弄到工厂里添加配料……至于添加物，嘿嘿嘿……”话说一半，她自己竟然还不好意思起来。

贾兰亭问：“都加了些啥啊？”

“我们啊……会把所有能添加的东西都添加进去，只要是可以磨碎的东西，都加。我在旁边看过几次，噫呃……挺恶心的，老实说，添加木头都算是好的了。这样弄完之后，可以增加份量嘛，然后再抛售出去，这样的。”周菲菲说得云淡风轻，说完还笑笑的看了林晓纯一眼。

然后这个话题就在一群人难怪难怪的起哄后伴随一轮碰杯结束了。贾兰亭的学妹李微微也是初次参与这样一群les坐在一起的聚会，许是热闹熟络的气氛到了，她眨眨眼，问出了一个拉圈里十分常见的问题：“你们家里人都知道吗？”

“我就不用说了吧，我是完全出柜的。”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贾兰亭第一个开口接话道。

“我也是啊。”出乎贾兰亭的意料，罗应雪接话道，语气里似乎也藏了几丝得意。

“谦明也是啊，不过好像出柜的也就你们几个。”林晓纯总结道。此时，贾兰亭意外的眼光还停留在罗应雪身上，她问道：“你是怎么出柜的啊？你家里人能同意？”

学妹也好奇的看着罗应雪。在一般人眼中，T似乎出柜相对更容易，外表更普通女性化的P无疑在这方面通常都要面临更大的阻力。

罗应雪颇有几分得意的喝了口酒说道：“我就直接说了呀，他们不同意又怎样。我当时就拿着刀站在窗边说的，要不同意，我就跳下去。出柜这种事，就是比谁更狠。他们要闹，我就比他们闹得更凶。”

“啊？拿刀站在窗边？”李微微被如此强悍的作风震住了。林晓纯笑了起来道：“不要学她，她是个疯女人。”

贾兰亭也很惊讶，毕竟这也是她第一次认识出柜的P，她问道：“你当时是真打算跳下去吗？”

“当然是真的啊，不然就没用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忍不住大呼牛逼。贾兰亭更是对眼前这个女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家随后又七嘴八舌说起自己出柜或不出柜的事情来。林晓纯表示：“要我说，出柜还是看个人具体条件。其实也没必要非要跟爸妈闹那么厉害。咱们可以拖，可以糊弄啊。形婚不也是个办法吗？很多时候和他们说出来，他们又接受不了，之后会在家里天天弄得鸡飞狗跳。我觉得吧，没这个必要。”

未出柜的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罗应雪则不以为然：“我觉得形婚太麻烦，不一定弄出多少事情呢。而且有些情况下，和他们说了比不说更好。其实父母也无非就是接受不了闹一闹，闹的方法也不过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个时候只要我比他们上吊得早，那就是他们要拦着我了。”

林晓纯翻了个白眼：“你这方法不是一定管用，有些父母还真的就让你跳了你就没招了。”

“那也好呀，一了百了了。所以啊，这种不要找太高的窗边，要找跳下去也不会有事的那种。但是要是真跳下去了，这个父母以后也就可以不用来往了，这你就不懂了吧！”罗应雪狡黠一笑。林晓纯连连摇头：“神经病！”其他人则哈哈大笑，直呼高明。

一瓶红酒不到半个小时就见了底，第二瓶石库门黄酒也没顶住多长时间，几人还又出门去拎回两瓶红酒。

这晚贾兰亭知道了林晓纯原来是个少数民族姑娘，大学读的计算机，现在却成了外贸销售员，她能说一口十分流利的英文。

高中的时候，林晓纯还是个单纯的普通女生，从来不认为女人和女人可以搞到一起。一切是从交往了第一个女友之后才发生改变。在和初恋分手之后，她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低谷期，那时候她的外表和现在截然不同，剪着板寸，十分桀骜。

“我那个时候去混拉吧，别人都要问我出不出台。”说到自己的光辉岁月，林晓纯还十分得意。

和男人喝多了以后聊的话题类似，一群T喝到七七八八之后也就是一起交流自己交往过多少对象，吹一吹自己年轻时的风流故事。

林晓纯算了半天，说自己大概有过十几段关系，也曾经有过几个女人对她以死相逼。某任前女友又是割腕又是如何如何的，自己早已麻木，后来发现都是那么回事，该分的手照样得分。毕竟都不是小孩子了，谁也不喜欢爱折腾的女人。

她说自己还曾经禁欲节制的单身过整整两年的时间，后来实在觉得有点熬不住了，还尝试过找小姐，却在关键时刻悬崖勒马，改变了主意，但是还是付了该付的钱。说到这里，林晓纯还特意强调了一句，说当时那个小姐反而十分有兴趣。

其实和贾兰亭一样，林晓纯也是一个喜欢在论坛上写小作文的人，她在网上也有一些粉丝，邓琪就是她的迷妹之一。事实上从邓琪时不时看林晓纯的眼神里都能感知到这一点，但是贾兰亭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周菲菲是位看起来彷佛全无心机人畜无害的姑娘，她出生于闽南沿海的资本之家，家族生意多种多样，而且每次一出手就是奔着垄断而去。辣椒面生意仅仅只是他们家族生意中一个不值一提的过客。她的家族最近的大生意和铁矿石贸易有关，由于纠葛到了一些复杂的政商关系，这笔生意直接把家族带入了负债境地。她在家里还有个亲弟弟，父母作为初代资本家，对子女毫不客气。用周菲菲的说法，从她十几岁就开始给父母干活，赚钱了子女分一些零头，而家族生意出现问题有了债务，却都会落在这些子女的头上。

这位自称负债的富二代周菲菲，开一辆旧旧的白色雅阁，每日操劳奔波，在上海还自己投资了一个摄影工作室，说是自己想要独立于家庭开始创业。在和林晓纯走到一起之前，她曾按照家人安排交往了一位据父母说能对家族生意提供支持的男友，但是和对方感情不好，方方面面都不和谐，于是觉得自己应该相比男人对女人更感兴趣，于是交往了一个小女友，结果对方是个只图她钱的骗子，分手一段时间之后，就在论坛上认识了林晓纯，年龄相同的俩人迅速搞到了一起。

在林晓纯面前，周菲菲可谓是小鸟依人，每天要从上海开车接近仨小时奔赴这个有着蓝色屋顶的小屋，俩人如胶似漆。

这顿酒一群人一直喝到午夜时分，然后才一起嘻嘻哈哈的踩着月光踉踉跄跄晃悠到街口的MOTEL入住。林晓纯早已订好了两个大房间，每个房间有四张床。贾兰亭一副生怕被学妹趁虚而入的样子，进到一个屋后就直奔窗边的床上倒头就睡。学妹则睡在她旁边的床铺。虽然这晚贾兰亭没有醉到失去意识，但入睡以后，对周围的一切也是毫无知觉了。

第二天，林晓纯带着贾兰亭和她的学妹李微微一干人在附近的古镇逛了逛。由于李微微翌日晚就要搭乘列车回北京，之前交谈时贾兰亭得知罗应雪在上海的住处就在上海火车站附近。于是她打算在送学妹离开前再带她去罗应雪家吃顿饭。

去罗应雪家时，贾兰亭还特意买了一瓶芝华士。夏天之后，她的收入相比刚开始时可怜的三千薪资，也稍微得到了一些改善，提升到了入手能拿到四千元的水平。不然这样大手笔的花销，恐怕她还真负担不起。

这天罗应雪来接她俩的时候，穿着一条白色的短裤。贾兰亭和学妹跟在她身后。罗应雪年长她三岁，本是学护理出身的一位护士，现在已经改行在某经贸公司做业务。她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双眼含笑的看看身后俩人。贾兰亭则总是眼光不自觉的注意到她修长的双腿和轻拂在肩头被风微抻开的发丝。

晚上喝酒时，在座的还有罗应雪的前任女友。她的前任不苟言笑，有点发福，气质很像公司里的财务大姐。外表看上去十分普通，在人群里很难被人注意到。这晚四人围坐，罗应雪做了一桌的菜，又是一群人喝得醉醺醺。席间李微微还时不时意味深长的望向贾兰亭几眼。

酒足饭饱之后，四人下楼，先挥别了李微微，然后罗应雪的前女友也坐上了出租车绝尘而去。

大约是情绪和画面都烘托到位了，罗应雪竟蹲在街角昏黄的路灯下面流起了眼泪。至于贾兰亭，在马路边缘看着前面那个流泪的女人站起身，抹了一把脸颊，然后走回来又引她上楼开门。

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哀怨的罗应雪把钥匙插到门把手里的时候，带着七分醉意三分清醒的贾兰亭伸手扶在了门框上说：“不如我们交往吧。”

那个几分钟前还在马路牙子上望着乘坐出租车离开的前任的楚楚可怜的女人，此刻看着她情真意切的脸，回手环住她的脖子，吻上了她的双唇。

国庆结束的时候，林晓纯在和贾兰亭的电话中对她俩搞到一起十分不解：“你到底怎么想的啊？我说真的，你到底怎么想的？”

“没啥啊，没事的啦。”贾兰亭老神在在，颇为自得。

林晓纯在电话另一端叹了口气，认真说：“我跟你讲，她是只要喝了酒就会乱亲人的。”

“啊……没事，我觉得她挺好的。”贾兰亭还是漫不经心。

林晓纯估摸着这孩子是已经进入个人幻想世界了。只好以“行吧，那不说你了”，草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