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是小龙虾开始上市的时节。贾兰亭斥巨资给自己买了一辆新的捷安特折叠自行车。开始了自己每天下班之后骑行西湖的生活。每天穿越苏堤，享受苏堤层峦叠起的小坡。虽然没有开车冲桥的腾云之感，但也能收获满满的活力和每次下坡时恍若飞行的快乐。她每天骑车的时候，都会把耳机的音乐音量开得很大声，骑车时速度总是力所能及的求快。于是每次穿过路口时，都需要紧张的反复用眼睛四下张望会不会有车逼近——因为根本听不见车辆的喇叭声。

与此同时，这款还没有确定名字的游戏的美术工作进展一直极其可怜，贾兰亭对主美极其不满，终于，也许是因为已经无法承受压力，主美提出了离职，贾兰亭立刻对陶晶晶推荐了钱华军。

此时李玉已经去了苏州的游戏蜗牛，何隆生已经陪老婆去开了奶茶店。钱华军虽然是3D动作出生，但是对3D美术的所有技术环节都足够熟悉，作为救火员被拉入项目，也属于能够解决燃眉之急。至此，团队岗位中的主策划和主美，都放上了贾兰亭熟悉并认为足够解决项目需求的人选。

同一时间，大概也是豆瓣社区欣欣向荣的时候。豆瓣音乐人开始上线，本土摇滚民谣乐手开始涌现，得以被更多人了解和关注。彼时的贾兰亭开始迷上了李志，迷上梵高先生，也开始听起了西皮士。每次听到谁的爱人走了，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又总会在心底指向那个她想要遗忘割舍的陈璐。

工作的事务一切都如常推进，作为如今没有什么个人生活需求的状态，她认为眼下也没有必要给自己配置台式电脑。反正空余时间想要看电影，就在公司呆着就可以。这天她中午吃完饭进电梯后，看见一个非常瘦弱，憔悴的中年女人。头发有些泛白，穿着蓝色工作袍。正用手机发短信，短信的内容写着：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所以我加倍努力的工作。昨天晚上连觉都没有睡，做了一夜的鞋子。她的朋友回复她时，除了关心她的身体，还表示要帮她的忙，说也是工厂太急了。

贾兰亭离开电梯，回到工位后正在心里为辛苦的劳动人民感觉唏嘘，陶晶晶给她发来□□消息，说晚上请她去吃小龙虾。

“今晚带你去一家特好吃的店。我周围这些人啊都不能吃辣的，那家味道特别正宗。”

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杭州人，陶晶晶倒是和周围的浙江朋友们不同，在辣度的接受程度上竟然能接近四川出生的贾兰亭的水准。她推荐的小店在一个七拐八绕的小巷子口，附近都是居民区。仅从店门看，实在是平平无奇，甚至大概属于那种在大众点评上都不会存在的店铺类型。陶晶晶要了红烧小龙虾，上桌之后，就先自卖自夸把这家店的辣度口味先大大赞扬一番，不忘问贾兰亭感受如何：

“怎么样，是不是味道还不错！”

“嗯，还可以。”贾兰亭点头。陶晶晶颇为得意道：“公司里也就你还比较能吃辣，其他人真的都不行。你不知道，老詹是一点辣都不能吃。还有贾石谦也是完全不能吃辣。上次我朋友带我来过这里以后，我就觉得你肯定会喜欢这个口味！”公司老板老詹作为温州商人，平日贾兰亭这些普通员工几乎连面都见不着。贾石谦是来自山东的高大后端程序员，时常和贾兰亭一起出去吃便饭。

“味道是还不错，不过其实我不是很爱吃这东西。上海人喜欢吃螃蟹，我也不喜欢。太麻烦了，剥半天，吃不到多少肉。我比较懒……”

陶晶晶也没有介意贾兰亭说话这么不给面子，依然兴致勃勃：“这东西就是吃个味儿嘛！螃蟹会吃的人就不嫌麻烦。”

“嗯，味道还是可以，挺香的。”大概是觉得还是有必要捧捧领导的场，贾兰亭一边吃着一边又称赞了一句。

“你现在在杭州应该比之前习惯很多了吧，陈璐是不是也开学了？”

“她现在不在杭州，我们年后就没联系了。”

“怎么，是人家又不理你了？开学了她不回来吗？”

贾兰亭翻了个白眼，说：“不是，是我不想跟她说话。她好像六月考试前才回来。”

“哎唷，你会不想和她说话？我才不信，你们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

“没啥，反正她也不是我能追得上的人。就别提她了吧。”贾兰亭不愿提及自己又和陈璐绝交的原因，只想换个话题。陶晶晶见她脸色面沉似水，心领神会，眨了眨眼，问道：“我之前就想问你了，你怎么过年都不回家？”

“我跟我家里人关系不太好。”

“为什么啊？因为你家里人知道你……？”

“和这个倒是没关系。我出柜出得早，其实他们虽然谈不上多么支持，但是还算是勉强能接受。”

“这样啊？你多大的时候出柜的啊？”

“高中毕业的时候，挑的时机也比较合适。不过实事求是的说，我父母也确实算是开明。从小到大不怎么管我。出柜这件事吧，最好就是挑个自己本来就比较糟糕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很崩溃时，跟他们说这个事儿，他们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我当时是附中毕业后当年想考的学校专业没过，他们让我回去，就一家人坐在一起谈了一下。我就顺便把这个事情说了。说了以后自己先哭，他们自然也就不说什么了。我爸就说要我以事业为重，我妈说叫我不要把女朋友带到家里乱搞。”

“哈？！”陶晶晶喷饭。贾兰亭眼神无奈，但嘴角却挂着弧度，说：“对，真就只是这么说的。”

“你爸妈真牛逼！”陶晶晶赞叹，然后又问：“那你干嘛还和他们关系不好啊？”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一开始回家的时候，跟他们谈好了条件，我说我也不打算复读了。我家条件也不好。复读要花钱，而且上大学学费一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就算了一笔账，我说你们给我三年的时间，帮我配台电脑，买个DV。我自己在家做纪录片，有了作品以后，我自己去想办法入行。这样花费其实比读书少，时间也更短。三年以后要是不行，我自己也会去想办法找工作，当时他们同意了，我才回家的。结果后来在家就干了一年多，我妈就觉得我不务正业，赶我走。我就走了。那之后就跟家里人没什么联系了。”

陶晶晶瞪大眼，消化了片刻后问：“你是不是在家没干正事啊，所以纪录片你拍了吗？”

“拍了啊，拍纪录片你也知道，总是时不时要出门跟拍的，要做这件事，没可能同时去工作。当时我同时拍了两个主题。我离开家的时候，其实片子剪了一半了。”

“怎么不等弄完再走呢？”

“我妈不关心这个呗。你是不知道我妈有多让人受不了。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离开家的时候其实是想去死来着。既然都不想活了，自然也不关心那些事了。只是后来被我朋友给救了。”

贾兰亭说得云淡风轻，陶晶晶张大了嘴望着她：“你真是个神经病！”

贾兰亭笑笑说：“可能真的是。”

陶晶晶皱皱眉头说：“你妈的你不会哪天突然又不想活了吧！你可别再犯病了，我可不想惹上这种麻烦！”

贾兰亭笑：“这倒不会了。”

“你妈的，我可是认真的，你这也太恐怖了！你确定你真的不会再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了！？我跟你说公司可没钱赔偿啊！”

“真的不会啦。经历了很多事，我也明白了。其实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老天让我活着是有事要我做，该做的事情没做完之前，肯定是死不了的。以前我挺不相信命运的，认为假如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富贵荣辱，但至少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死。但真的经历过之后就明白了，人呐，得认命。时候没到，强求不了的。”

陶晶晶有点惊讶的笑了笑，问她：“那你现在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情是什么了？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到了吗？”

“这个说起来就有点玄乎了，还是别说了。总之你可以放心。我现在是不会做寻死觅活这样的事了。”贾兰亭勾着嘴角，陶晶晶看着她摇头叹息：“不过你说得没错，阎王没想收你，就别乱搞了。你现在能想明白也是好事。确实好好活着不是挺好的吗，杭州啊，是个很适合生活的地方，现在好好工作，也可以考虑在这里安家的呀！”

贾兰亭笑而不语，沉默吃虾，陶晶晶又问：“你那个时候拍的纪录片什么主题的啊？”

“一个是20岁左右成都一些年轻人的生活状态，还有一个是成都的女同的生活状态。”

陶晶晶说：“放弃了还挺可惜的，以前那些东西还能找到吗？”

贾兰亭看看窗外，淡淡说：“不知道，也许不能了吧。都已经是当时就放弃的生活了，我也不再去想了。”

陶晶晶想了想，说：“不过以后你做游戏挣到钱了以后再做这些事也可以的。”

贾兰亭：“是啊，要是挣到钱，自然是做什么都可以了。”

陶晶晶：“说真的，你要是赚到钱了你最想做什么？”

贾兰亭犹豫了一下道：“应该会先写一本书。”

陶晶晶再次疑惑：“写书？什么书啊？”

贾兰亭：“可能是一本关于宗教和信仰的书。”

陶晶晶此时只觉得坐在自己对面这个人是真的十分古怪，但又心知这样单纯的人经过这样的饭局必然是和自己关系拉近许多。正如管理课教导的一样，要想和得力之人拉近关系建立信任，单独一起吃饭是最有效的方式，能听到对方许多的真心话。陶晶晶顺坡下驴问她：“为什么是和宗教有关的书啊？你信什么教吗？”

贾兰亭认真道：“我有我自己的信仰，不是现在一般说到的那些宗教。就可能自己有了足够的财产之后，就可以安心去讲关于信仰的事情了。现在这个社会，很多人都很迷茫，很空虚的嘛。你也知道，我们这代人，本质上也是没有信仰的一代人。现在那些宗教，很多东西也挺扭曲的。我觉得真正的信仰，终究是要给人力量，能够帮助人去对抗不好的影响，对抗人性中的恶意之类的。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我想大概时机成熟的时候，一切会自然而然的发生吧。”

陶晶晶扁了扁嘴：“我觉得，你真的是脑子有点不正常。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医生之类的。”

贾兰亭似乎为自己给陶晶晶带来不小的震撼感觉十分满意，哈哈一笑说：“拉倒吧，他们还没我懂得多。”

“你这样的最可怕，什么都懂，还不正常！”

贾兰亭不屑的撇嘴道：“得了吧，我看你也不太正常。照你这种标准，这世上就没有正常的人！”

陶晶晶摘掉吃虾的手套说：“屁，就你不正常！”

开车送贾兰亭回家后，陶晶晶说下次再约她去自己以前就读的大学看看，贾兰亭一口应下。

陶晶晶的车开走后，她戴上耳机，又播起了梵高先生，沿着小河走向回家的路上。

自从钱华军加入公司以来，公司的美术人员也陆续进行了更新与补充。美术人员的简历和作品时常也通过贾兰亭进行筛选。她也主动帮助公司在自己熟悉的渠道和□□群去招人。项目的文案设计方面，在厘清整个项目的优化修改方向后，她再次快速拍板了产品的整体框架，抛弃了原本脱离团队实际能力的庞大世界观，改为三大阵营间对抗。精简了游戏内的职业设定。整体游戏架构选用她自己以前沉迷过的2D版剑侠世界类似的体验，加上天龙八部中的宠物设定进行落地推进方案。确立完整体游戏剧情框架后，自己再编写了一部分基础剧情，然后招聘了一个执行文案策划。

在招聘事项上，也许是因为她自己学历不高，因此她所经手的人选一律只看作品，不看学历。美术的作品看了觉得合适的，就会丢给钱华军让美术去安排测试，测试通过主美反馈可以之后，就会一起进行简单的面试。那一年国内的游戏研发技术培训机构也如同雨后春笋般发展迅猛。许多研发培训班也会有专门的老师负责收集各个游戏公司的招聘岗位，给学员推荐相关讯息。许多原本学历不高的人在研发培训班学了一些专业技术后，就通过这类机会加入到了游戏研发的大军中。这样的员工起薪也不高，对于会选人用人的单位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双赢的组合。

贾兰亭最终给自己招来的执行文案策划王振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小伙小她三岁，也是中专毕业，来自重庆。作品里有长篇的仿武侠历史题材的故事。贾兰亭扫了一眼以后，就说这人能写，对项目够用。就这样只是在简单的远程面试后就确认了入职，给招了进来。

虽然王振也和她之前接触的那位直到她离职以后才弄清她性别的高材生赵家杰一样有着表述能力在细节上不够讲究的问题，但性格十分热情认真开朗。一开始小伙也称呼她为贾哥贾哥，但醒悟得很快，迅速和别人一样称呼贾兰亭为西蒙。工作踏实肯干，十分努力。于是在王振加入之后，贾兰亭就几乎完全从细节文案工作中抽身，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系统设计的工作上。

经过两个项目的历练后，到如今的第三款游戏，贾兰亭对系统设计的理解开始有了明显进步。得益于李先生之前提供的标准文档规范，她按照自己的理解进一步做了迭代优化。每篇文档都规范细致定好版本号，跟进人信息，文档历史说明。正文也工工整整先从设计概述入手，继而拆解开详述功能规则，配合玩法流程，附上所有的弹窗，界面布局，所有的提示信息反馈等内容。此时她习惯于用excel制作界面草图，用VISIO整理逻辑流程。经过上一款产品游戏编辑器的洗礼，对于if goto的基础逻辑她已经烂熟于心，对判定与反馈也有了详尽的理解。

而在场景设计方面，她开始使用VISIO工具来制作场景需求设计图。文稿中会清晰呈现出场景的区域分布，标记路线，说明地貌，地形，关键NPC的位置等特征。再配合关键说明注明场景中不同区域的氛围。每份文档的末尾，再详细列出功能所有的美术特效，模型，界面等需求。

和上次只有半吊子的林思明作为数值策划不同，这次有了刘金宝，她还可以深入学习数值相关基础知识。配合她同时对程序的自学，渐渐开始对数值配置表的字段设计有了一些理解。

乐游无限的研发班子，就这样由一群全靠自学，经验也不超过三年的年轻人给搭建了起来。这些人出生草莽，又个个都有股自信的傲气。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就能把游戏开发成型，在逐年增长的游戏市场分到一杯羹。

在三月的末尾，那位已经去了腾讯的策划还和贾兰亭聊过天，问她现在的情况。说自己在深圳薪资已经拿到一万三。贾兰亭得知以后十分不平衡。认为自己当初开口只要了税后七千是吃了大亏，现在又要做这么多各种性质的工作。对方和她说，现在腾讯还在招人，有兴趣可以投递简历。她想了想，说自己既然来了，一次还是要把一件事做完，自己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实际心里却是对那个还没有彻底结束杭州生活的陈璐割舍不下。虽然想到春节时发生的事情她会觉得十分受伤，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和陈璐委实也确实没有交往关系。自己好像也没有资格去什么气。于是继续给自己洗脑，陈璐只是心理有点问题，等她下次回杭州，应该还有机会，尝试感化那个就是不对自己松口动情的陈璐。

陶晶晶带她去自己的母校转悠的时候，说着自己以前在大学时组乐队的光辉岁月，带她走到一块大草坪时，还一时兴起，脱了鞋在草坪里面蹦蹦跳跳跑起来，转身跟贾兰亭打招呼说：“你也一起来啊！”

贾兰亭半闭着死鱼眼，看了看陶晶晶，站在原地不动。然后又张望着夜空。陶晶晶自己兴奋了一圈以后，见她无动于衷，跑回来用力拍了她肩膀一下说：“你是不是又在想那个陈璐了啊？你能不能出息点！”

贾兰亭瞥她一眼说：“你不怕蚊子吗？”

陶晶晶哈哈一笑：“没事儿，没啥蚊子的！”

贾兰亭撇了下嘴说：“陈璐挺怕蚊子的，她去年去非洲之前，还说驱蚊水一定要买含避蚊氨高的。在非洲的蚊子叮一下可是有可能感染上埃博拉的。”

陶晶晶长叹一声：“你真的是没救了。”

贾兰亭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