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淑进屋就看见她这个二姐脸色晦涩，眼中似有红意，也是心中一跳。

稳了稳心神，迈步走近，暖声问候：“姐姐可是哪里不适，要不请大夫来瞧瞧，那日姐姐突然晕倒，妹妹可是着实吓了一跳……”说着眼中竟是漫起水雾，任谁看都要赞一声姐妹情深。

姜晴看着拿起丝帕轻拭眼下的姜淑，只觉得赵烟倒也厉害，连带着女儿也如此善伪。之前她只觉这般是她二人自识身份，现下么，她也不介意多看几段伶人戏码。

浅带起笑意招呼还在抹泪的人坐近：“没什么事，歇息一会子就好了。”

姜淑有些暗诧，姜晴向来自视甚高，又怎会对她使出如此亲切语气。

果然还是青涩年纪，看出姜淑的情态微滞，姜晴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昏睡那几日，倒也不是没有缘故，许是那日上香得了机遇，原是我往日太过冒进，有仙人特意托梦叮嘱。好妹妹，之前若有得罪之处，是姐姐的不是，不知妹妹可否原谅则个？”

姜淑忙接道：“姐姐这是哪里的话，妹妹一直受姐姐照顾，何来得罪一说，现下姐姐无事，妹妹就放心了。”

二人相视一笑，又是一番金兰叙意。

明雨带着其他人到外间站定，不打扰两位主子闲聊。

“对了姐姐，昨日听爹爹说，大姐姐就要从玉涧庵回来了，这下好了，咱们一家可算能团聚了。”

姜晴露出惊喜的神情，却是不假，她刚醒过来，一时之间倒忘了日子。

是了，上辈子她上香回来不久，姜府的嫡长女，她的亲姐姐，终于等到了玉敏大师解语，得以下山归家。

而沈家那块岫玉印章，也终于完整地纳于她手，却是被别人用了个十足十。

看到姜淑似是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她的脖颈，姜晴暗地冷笑，原来竟是这么早就知道了印章的事，明雨还真是赤胆忠肝。

压下胸中郁懑，病弱之态似也被这喜讯冲了几分，只道大姐姐回来后可要好好照料，补了这么多年的亲人情意。

这厢扺掌而谈，那厢，已是一片盎然绿意的玉涧后山上悠悠赶下一辆马车，偶尔响起的马鞭声惊起阵阵鸟语。

马车外侧没什么装饰，看起来暗淡朴素，只是略有些宽大，车夫戴了一顶斗笠，驾驭间似对路段颇为熟悉。

李力已不是头一回走这段路，只是这次不是往山上后院运送货物琐碎，而是要接庵里的仙子下山。

他只匆匆得见过一次仙子姿容，那日货物颇重，王大娘和那个小丫头怎么也不得行，没有声张，他头一次得进了院内，也是头一次，看到了小时候他娘给他讲的故事里的仙子。

李力从小在这玉涧山上住，没念过什么书，他说不上来，他只觉得自己心快要跳出来了，他不知道仙子会不会听到，虽然两人相隔甚远。

但很快仙子就消失在门后了，他还没来得及失落，就被王大娘拽回了神，往日的和蔼面庞却是不见踪影。

听着警诫，李力才意识到，救了他娘的这位大娘家里似是非富即贵。他喏喏应声，也不敢有半分多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虽是没什么大能耐，娘的话他一直都记得。

坐在前室，李力稳稳地驾着马车，只是一想到从此再也见不到仙子，还是有些难过。

估摸着明天一早就能到府里，巧茗看着半倚在绣枕上翻着书的自家娘子，暗叹了口气，她家娘子看着跟没事儿人一样，她都快愁死了。

听王妈妈说姜府后院现在是继室夫人当家，除了己出的三娘子，还有一个认在膝下的长子，据说是老爷认的义子，长了娘子四岁，如今已是礼部司主事，再有就是，娘子的嫡亲妹妹，姜府二娘子。

巧茗又是一声叹气，虽是人丁不多，但是老爷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只是每月给一些衣食银钱，不说二娘子一次都没有来信问候过，她家娘子送过去的信也都如石沉大海。人情淡薄，入了此等深宅，她家娘子以后可怎么办。

许是表情太过明显，对面刚钩完穗子的王妈妈清了一下嗓子，睖了小丫头一眼，巧茗吐了吐舌头。

王妈妈自是也知道小丫头心中所虑，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一去等待她家娘子的是什么。自两岁被玉敏大师言命格有异，娘子已在这玉涧庵静养了快十六年了，那一方小院仿佛被人遗忘了似的。

可怜她家娘子在这荒凉地身体一直不见好，甚至连院门都出不去，每天就只待在屋里翻书弹琴，跟泠州那边通通书信。身子孱弱，长相却是随了夫人，她这个老婆子有时看着都心惊不已，这般体态姿容落到这般人家，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两个忠仆默默思索着不出声，眼前的主子现下却是没想那么多。

姜仸长睫微垂，又翻了一页。终还是离了那块清净地，果真时也命也。

她以前是不信鬼神的，但现如今也是不得不认了这迷奇的枷锁。

过去十几年她不是没试过破了那模糊的剧情，但每当她跨出院门，没走几步便胸口剧痛晕眩倒地。而今日，之前那次次昏厥仿佛都变成了假想的记忆，终是应了那情节，她成功地出了院门，小说女主的姐姐，姜仸要出场了。

对于投身到同名同姓的配角这一事，姜仸没有太长的过渡时期，上辈子她便是常年缠卧病榻，许是命好，有先进的团队和医疗设备续着一口气。但每次看到亲人强撑着笑安慰鼓励她，姜仸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或许真的是病得太久了，她也不知道这样继续下去是否是更好的选择。

二哥家的大女儿已经上中学了，小姑娘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时常跟她讨论自己搜刮来的各路小说。

姜仸总是柔声应答着，她很难拒绝这份纯真的热情。突然讲到一个跟漂亮小姑姑同名的角色，小姑娘兴奋不已，但很快又有些支支吾吾，好像懊恼自己嘴快。

看到小姑姑温和的笑意，小姑娘忖着捡了个大概，书里讲的是女主前世被渣男和妹妹设计身死，这辈子手撕仇人、步步登高的故事，而姜仸这个角色，其实没有太多着墨。

跟她小姑姑一样，从小身体不好，两岁被姜运之和赵烟谋划着送走，贿赂了玉涧庵的所谓大师，一番掐算，姜仸就被抱到了山上。直到女主快十六岁，为了沈家的印章得以生效，继室夫人哄着姜运之将姜仸送回府中，但她的诡计没有得逞。

重生后的女主将完整的印章牢牢抓住，从此借着先知和手里的财势扶摇直上，而她那病弱的长姐姜仸，则是被风流残虐的燕郡王在街头一眼看中掳入府中，从此文中便没了关于她的只言片语。不过落于那等人手里，想来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小姑娘说完便岔开了话题，什么破小说，起得什么人名儿，晦气晦气。

姜仸当时只是有些好笑于小姑娘的灵动表情，却没想到自己竟真成了这书中之人。

轻叹口气，罢了，同名同姓，而且还是自己原先的容貌，也算是又多得了十几年年寿罢，只是希望家人在那个世界能够喜乐顺遂，莫再忧愁了。

王妈妈和巧茗听到主子叹气，皆是提了精神，难道娘子只是面上不显，其实也是心中惊惧，这可不行，娘子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住。

“娘子，可是又胸口不适？先服些药丸缓缓罢。”王妈妈说着就要从匣子里掏出药瓶。

姜仸阻了动作，摇头轻笑：“我并无大碍，倒是奶娘您，已是有孙子的人了，还要劳身跟着我颠簸。”

“娘子这说的什么话，老奴得了沈家和夫人颇多照拂，顾着您是应该的，只要娘子好，老奴就心满意足了。”王妈妈一想到她家夫人和娘子，强忍着眼泪。

看到巧茗也偷偷抹了眼，姜仸细声安抚着两人，在这样的世道，身边能有这般真情相待的人属实不易，上天还是待她不薄。

一行人沿着山间道路向都城内驶去。

辰时时分，天光大亮，圣都街上早些时候便摆了摊，坊巷桥门，俱有客贩，皆是烟火气息。

一辆青黑马车缓缓停在了姜府门口，车夫前去叩门，门内司阍应声开了一条缝，闻得人言瞪大了眼，忙进院通报。

内院里女眷正在用早膳，听得传秉皆是一愣，姜晴先反应过来，立马站起身往外走，让仆从赶紧将人迎进来。

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姜淑看了她娘一眼，跟在身后也快步走向前堂。

仆人腿脚飞快，姜晴来到前堂时，姜仸一行人的行李已被卸运往内宅，人正朝着前堂走来。

姜晴步子渐停，带着帷帽的浅衣女子一步一步款款向她走来，眼前景象让她有些恍惚，仿佛她还是那个傲气恣意的姜家二娘子，那些血腥的、痛苦的事都不曾发生，她只是雀跃地来迎接她那十六年未见的嫡亲长姐。

她不知为何有些想哭，明明前世她跟这位长姐并无过多交集，在她得了长姐那半块印章后，她便沉湎于郑慎的柔情蜜语，能想到的只有日后与情郎的携手同心。

在她的记忆中，再次有印象见到长姐，便是那燕郡王衣袖下一闪而过的潋漠情态，而那时，她已经地位垂危，自身难保了。

一只纤长的素手掀开帽裙，姜晴时隔多年再次看到了这副玉色，旁边有丫鬟已是微张了嘴。

“是晴儿吗？我是你的姐姐，姜仸。”帷帽下的杏眸已是泪光点点。

听着跟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话语，姜晴想，许就是长姐这般的柔姿月韵，才能让恶名远扬的燕郡王甘愿俯首。

姜晴握住长姐的手，动了动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眼泪却是夺眶而出。

或许这就是血缘牵连罢，她真的很想抱着长姐恸哭一场，倾诉这些年来她受的种种委屈和凄难，她真的，一个人痛苦太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