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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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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两金给昏迷于床的鱼老太太施针,丫鬟们正小心翼翼地熄熏香,拿着蒲扇四下扇风,屋内仍香气缭绕。

边粹祝帮不上忙,信步而走,昨天问出来的话使他暂时离不得白两金半步。房间奢华异常,一应家具上螺钿波光粼粼,滑而凉的触感就像是鳞片。

边粹祝打开妆奁,真是一应俱全,这种上等货,不拿点真是对不起自己在这里浪费的时间。

“这个东西……嘶……”边粹祝摩挲着下巴。

丫鬟上前来,眼神在妆奁与人之间来回,“这怎么了吗?”

“味道很……,能各自装一点给我吗?稍后,我和哥哥一起看看。”

丫鬟如蒙大恩,立刻装好。

府中丧礼已布好,风吹起回廊中的白纱。

边粹祝在前面倒着走,对着白:“一会儿出去一趟,你也一起。”

白两金点点头,伸出手来。

边粹祝一掌拍上去,笑问:“什么?”

“纸包。”

“怎么?我就是找个借口顺点罢了。”

见白两金的手仍悬在半空,边粹祝从怀中取出,扣在他手上。

纸包一打开,香气扑鼻而来,饶是如此,白两金还是凑近闻了一闻,又用手指捻了捻。

想到昨天大夫的话,边粹祝不由得走近他两步,追问:“不会吧,真有毒?”

“里面,有非常少的,洋金花,花粉。”

“什么?”

“常绿灌木,多分枝,花顶生,美丽而芳香……”

“我谢谢,但现在不是教学的时候,你就说它有没有毒吧?”

“全株有毒。”

“靠……真有人给她下毒啊?这是,口脂?”

奇怪的是,只有这一包中含有洋金花。

“洋金花叶、花、籽均可入药,味辛性温,主治咳逆气喘、面上生疮。我想,这是特制用以镇痛止咳。老夫人咳嗽难止,口脂比寻常汤药更方便。你勿用。”

边粹祝接过纸包,与他并肩而行:“我昨天打听出了请你看诊的原因。原来给那老太太看病的大夫全都莫名其妙的消失了。自此镇上无人再敢给她看病,他们就是瞅准了你我初来,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许是鱼家得罪了什么人,据说消失的人家中都出现了一张天像。”

白两金忽然停住,语气是从来没有的认真:“天像?像前三支香?”

“你怎么知道的?”

可白两金又不说话了,边粹祝倒走两步,坐在栏杆上,手肘支在翘起的腿上,撑着脑袋看着他,慢悠悠道:“据说发现的时候,香还未燃尽,我一听这个赶紧回来保护你,结果一晚上什么都没发生。为了我门派上有老下有小,现在开始,你不能离我半步了。”

蕴藉窗是一两层小楼,楼上木窗雕花精美,不似其他同行总是披红抹绿,泛黄的木头都是原本的颜色。

往常人们一定是避着这里走的,现下却围满了,一个个拔着脖子看着官差押着一队人往县衙里带。

边粹祝拉着白两金跟到公堂,这里同样围满了人,他只能从人缝中看到一个女子被押着下跪公堂,身体狠狠磕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难忍的痛呼,但很快收敛心神,将散下来的发丝归拢上去,挺直了腰肢。

堂上空空,青天还未到。

一桌一椅一屏风,屏风上红日飞鹤,点缀在淡黄的浪潮之中。

“威武”声随木棍的敲击震荡,鱼韬文自堂后走出,落座之后,惊堂木立响,断掉所有杂音,睥睨着下面的人道:“说,你姓甚名谁,昨日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为何残害鱼家二公子鱼岂文?一一交代!”

女子的声音像是一株被粘液裹住的花:“大人冤枉,我没有杀人啊。我叫付蓠,是蕴藉窗的清倌人。昨日,鱼二公子来蕴藉窗品茶听曲,喝醉了就睡下了,我没有杀他。”

边粹祝认得这个声音,是那天倚在窗边的人。

“鱼岂文行事规矩,怎么会去你那里?”

“他邀我共赏诗词。”

“他自有同窗好友共同品鉴,怎么和你一起?”

“大人,您说话怎的夹枪带棒,我这种人,难道我这些人都是喜欢才在那的吗?若不是男人们都要去这种地方,见我这种人,我又何能在那安身!”

“巧言令色!公堂之上,岂容你谎言诡辩!”

“实话也叫巧言乐色吗?窗里的人都可以作证呀,还有鱼二公子的小厮百足也可以作证。是鱼二公子主动找我的。”

“传百足!”

两个官差大哥押上堂一个清秀少年,就像提溜一个小猫似的。名叫百足的小厮,哆哆嗦嗦地跪下,低着得到头,四处逡巡。

“百足,鱼岂文是否主动找付蓠?”百足点头,鱼韬文颇不悦,沉声道,“说话!他为什么找付蓠?怎么找上的,有过几次?”

百足攥紧了衣摆,道:“是,少爷找付蓠小姐品鉴诗文。一月以来,几乎每天一次。起因是有一天,少爷忽听得有人在吟诗,抬头看见付蓠小姐倚在窗边。我不识字,也不懂这些,但少爷说她这几句诗吟得好,说什么也要去结识。我拦不住,少爷与付蓠小姐相谈甚欢,自那之后,总是相见。只是,十日之前,付蓠小姐忽然闭门不见,直到昨天才又对少爷开门。”

鱼韬文又问:“昨日两人相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百足先道:“少爷不许我跟着,我只守在门外。”

鱼韬文看向付蓠:“为何对鱼岂文忽闭门不见,昨日又相见?”

付蓠长长地出了一口,说道:“我本是良家女,两月前被卖入蕴藉窗,小时得幸读过几本书,略通些诗文,已经是这般境况,能做的也就是掉几滴眼泪,诉几句不公罢了。闲时吟得几句胡言乱语被鱼二公子听见,赞我是绝句,我心中只觉得苦涩,用我痛苦造就的诗词,成了他口中把玩的风雅。我如何不厌。只是我哪敢表现在脸上,我还需要他来见我,付钱,这样我才不会挨饿,挨打。

鱼二公子出手阔绰,每每来只是与我说些话儿罢了,我应该觉得他比其他客人要好的,大人你说是不是呢?”

付蓠泪眼朦胧,向上看去,一改平静语气,不耐烦到有些恨了,“可他的一言一行,无一不是打在我心上的鞭子。我是怎样的生活,他是怎样的生活,他锦衣玉食,我仰人鼻息,竟还妄图我崇拜他吗?喜爱他吗?我恨还来不及呢!可是,我没杀他。

他的那些诗文,呵,一开始我还能找些话来夸,后来我实在是说不出了,正巧又有一位出手阔绰的少爷喜爱我。因此十日前,我不再和他见面,但他还是照例将他自己写的诗文送过来让我品鉴,每次都写足好几张大纸。可我实在是不想看了,真的好痛苦,看一些糟料般的东西。

可三天前,他忽然只递来半张纸,上面只一首。我好奇,就读了,没想到这首竟写得极好,妙到让人怀疑不是他写的。于是那天,我将门重新向他打开,第一眼看到他时,他很想生气,却又忍住。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第二日,他又来了。拿来半张纸,纸上又有一首诗。我见他形容枯槁,摇摇欲坠,于心不忍,将他请在屋中休息,不就是再敷衍一下吗,已经做过很多回了,还差这一回吗?他问我‘这两首孰好’我自是答,昨日更好。

昨日他又拿来十首诗词,叫我选一首最好的,中有一首《游小橘山》,用词清雅,意境优美,另有一首卜算子吟风晓云轻,虽诉小暑,读来却清爽,都很不错。我犹豫不决时,鱼二公子忽颓然而坐,说不用看了,叫来许多酒,不住喝酒。

中间有人来问鱼二公子归家,他挥退说今夜要在蕴藉窗宿下,小厮说家中有贵客,请他一定回去,鱼二公子大发雷霆,说不回去就不回去,把小厮连骂带打地赶出了房间,外面好多人在,这样实在是不美观,我便喊人来将他拉回房间,与小厮约定,待鱼二公子稍平静些,就将人送回去。

戍时将过,鱼二公子已经醉的不省人事,我遣小厮去请鱼家仆人来接鱼二公子,后面我还有客人便出去了,余下便不知了。”

付蓠已说完,鱼韬文尚不能从弟弟之死中清醒,恍惚之中,思绪已乱,他朝一旁的长随使了个眼色,可那人只微微地摇了摇头。

鱼韬文回过神来,又问百足付蓠所说是否属实。

百足道:“付蓠不见少爷,少爷十分伤心,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可就算是这样,还是被付蓠小姐拒之门外。可三天前,她忽然又见少爷了,可少爷又不见她了,门打开后没一会子转身就奔回了家中,将自己的书房砸个稀巴烂,我看他倒在一堆烂纸之中,都不像他了。我喊他,他也不回答,我摇他胳膊,这才转头看我,少爷的眼睛就像是死鱼的眼睛一般,又白又直,他说‘百足,你说我的诗怎么样?’我从来都说好,这次也这么答的,之前我这样答他都高兴的啊,可这次他只是将一张纸拿给我看,他好像忘了我不识字。我,我就扫了一眼,说都好都好。这次他终于笑了,可不是寻常那般笑,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知道怎么办。他倒回去,挥手让我下去。我担心他,不想走,他说想自己待一会儿。我这才出去,想到少爷还没有吃饭,于是去厨房吩咐了饭,又去请夫人,请夫人来劝劝少爷。

夫人一来,我也放心了,守在门外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日还是少爷叫我我才醒,我一进去就发现少爷坐在书桌上,少爷让我给他换身衣服,要去蕴藉窗。这次少爷在里面只待了一小会就出来了,一路沉默着回了家,将自己关在书房。昨天又去了蕴藉窗,本来少爷从不在那留宿的,昨天却喝得大醉,家里人来喊,还不回去,在楼里耍酒疯,付蓠小姐好说歹说才进了屋。

等鱼家的马车来了,我本想和其他人一起去带少爷回去,但哪想车帘打开,夫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当时就要吓死了,可夫人既没骂也没打,跟我说怕他们请不动少爷,她亲自来请。我和另一人守在门边,夫人来说,少爷还是不肯回去,还,还失手打了夫人,夫人脸上留下一道血口,只好独自一个人回去,临走还吩咐我照看好少爷。我将少爷扶到床上,收拾停当后就守在门外,直至天明外面传来吵闹声,我才醒来,进屋发现少爷不在,窗户大开,楼下吵嚷,我跑到窗边一看,发现,少爷坠死窗外。”

公堂上人来往了几回,说词互相证明。

昨天的蕴藉窗中的小屋,鱼岂文独住其中,神思恍惚,多饮醉酒,夫妻吵架,恐怕是失足跌落。

可鱼韬文心中总也不信,凭他对弟弟的了解,他绝对不可能这样死去。没有办法,又无头绪,只得将草草将人收了监,退了堂。

长随诚惶诚恐地跟在鱼韬文身后,趁端茶之际,小心翼翼地道:“大人,要不要小的再去请鱼二夫人来……”

“请个屁!”鱼韬文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盖跳起,“她倒拿起乔来了,需得人三催四请才肯来吗!”

“许是太过伤心,无心听案。”

“呵呵,她真伤心就应该赶紧爬过来替她丈夫结了案!”

长随小跑到鱼韬文身后,殷勤地替其捶肩:“如此难案,纵然是她也要焦头烂额,如今大人已经审出二少爷的行踪,明日再接再厉,定能水落石出。大人忙碌一天,尚要注意自己身体,适时休息。”

只是,无论如何审问,他们的证词并无二致,案情毫无进展。鱼岂文死时衣不蔽体,形状可怖,一时之间,镇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一路上有人频频向两人投来目光,边粹祝心知肚明是什么原因,但这样被肆无忌惮地窥视,滋味真不好受。

每当他发现一个,就提起眼皮瞪回去,只瞪得那人无地自容,灰溜溜地离开他的视线,可一个两个可以,十个百个难办。

你的一双眼睛,怎敌得过一人一双眼睛。

白两金忽道:“去买锦缎。”

边粹祝问:“这时候?”

抬眼望天,一片烧红。

“没心情。”边粹祝答,鱼岂文之死已可以下定论,鱼韬文不甘于此,定要抓出个凶手,白两金又不肯见死不救,他也只好跟着困在鱼家。

“吃饭吗?”白两金又问。

边粹祝抬头,又看到好几个人猛地扭头,气极反笑:“吃!”

可这一街上的小店,都似说好了般,不肯卖东西给他们,说到最后竟似恳求了,竟然还是因为之前一夜消失的大夫之事,唯恐和他们沾上一点关系。

白两金道:“你做好,我们带走,连碗也买了。”

边粹祝反常沉默,笑了一声,道:“好强硬啊~不卖就不卖吧,咱们去吃烤□□。”

两人往镇子外走去,边粹祝顺手从人家里拎了一只肥鸡,扔下几个铜板,跟着白两金摘了一些佐料,架起火堆,烤起鸡来。

暖黄的火光照亮两人,边粹祝托着腮,专注地看着烤鸡。

白两金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

灵堂之中,玄醉芫一身孝服,脸上蒙着白纱,安静地跪在一旁,有人前来吊唁,她周到地还礼。

日头渐渐落下,灵堂内燃起白烛。

鱼韬文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冷冷地道:“你高兴了?”

玄醉芫平静地回答:“兄长何出此言。”

鱼韬文将一纸卷扔在地上,双手笼在袖中,居高临下。

纸卷砸在蒲团上又滚落,玄醉芫无动于衷:“醉芫愚钝,这是何意?”

鱼韬文气急败坏,想吼又压低声音:“今日公堂之上,审理岂文一案,你竟不现身?要叫岂文何处伸冤?”

“兄长是县官,自由兄长为其伸冤。”

“你明知!你这个歹毒的女人,眼泪不掉一颗罢了,这时候竟还能如此敏思与我顶撞,岂文地下有知,难道不会找你!”

玄醉芫听到此处,忽然笑了一下,抬起的眼神中尽是轻蔑:“兄长竟也信鬼神之说?若真如此,那些得不到正义的怨鬼岂会留兄长到今天?”

“哈哈,你终于不装了?你!”

忽然一阵风来,庭中树枝娑娑作响,盖过鱼韬文的声音,似乎是故意制止他似的。

“你既不肯像往常一般处理公堂的事,又不肯全了我弟弟的名声,岂不是说明岂文之死定与你有关!”

“兄长如此怒不可遏,在乎名声,莫非是担心如此升迁之紧要关头,弟弟死于不齿之地会影响了你吧。”

“你住嘴!捡起来!”

“你才是,这是鱼岂文的灵堂,你若要他死的瞑目。”

供案上的白烛寂静燃烧,火焰跳动,蚕食灵魂般那样细嚼慢咽。

玄醉芫眼中跃动的火苗转移,换上了面前人的身影,黑色的眼珠将人从头到脚包裹住。

“就捡起来。”

官服下的拳头紧握,余韬文看着灵位,终是弯下腰将纸轴捡起,递到玄醉芫面前,见她仍不为所动,另一手缓慢地覆上来,双手奉上。

玄醉芫无声地哂笑,接过纸轴,一目十行,不消片刻便合上,道:“付蓠,双亲贫穷以致缺衣少食将她发卖,怎有钱供其读书?”

只一句,足够醍醐灌顶。

月亮出来了,照亮地上一堆鸡骨头。

边粹祝顺势躺在地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天上的明月,余光中的白两金端坐一边,十指交叉,宛若一尊坐像。

“回去吗?”边粹祝问。

白两金好久才点点头。

两人并肩返回鱼家,又走到回廊之时,月下之庭,树下独影,一口小井,水满而溢,漂浮的枯叶似是乘坐在一弯月亮做的小舟上。

边粹祝顿时浑身发毛。

是玄醉芫。

她仍遮着面纱,那双眼睛便格外突出,密密匝匝的睫毛打下阴影,一种可怕的美丽从清秀的外表下复现出来,就像是水下的幽灵一般。

玄醉芫起身,身后树影伺机而动,如伴生的野兽,她慢慢解下身上的丧服,罩衫,蝴蝶顿时委顿于地,站在这样的风中,裙摆的兰花好似活过来一般轻轻摇曳。

就这样呆站了一刻,她复又将衣服拾起,扔在水井之上,她望着渐渐沉没的衣服,兰言轻吐:“夜深露重,客人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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