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

民国……

沈冬夏浅褐色的眼眸微微一颤，无意识地握了一下拳。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和他一样的革命党，曾向他勾勒描摹推倒封建统治后，建立民主共和国的绚烂蓝图。

那个朋友说，等民主共和国建立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封建帝制了，人人都会平等了，民族平等、民权平等、民生也平等。

那个和沈冬夏一样的革命党，年龄和他相仿，信念和他相同，却不知道在沈冬夏死后，那个朋友有没有好好活着，有没有亲眼看着民主共和国的建立。

有没有比沈冬夏幸运一点。

民国都已经十三年了。

沈冬夏记得自己死的时候是宣统三年，他不知道在他死后发生了什么，让封建帝制彻底终结，他如今只感到了些许的迷茫，又有些声音在心底叫嚣。

那些人输了，而他们赢了。

沈冬夏突然觉得，他死得也值了。

车窗外，一辆黄包车缓缓过去。

黄包车上的铃铛声在清早的空气中摇晃，叮铃铃的，像是梦中的声音一样，将沈冬夏的思绪从晃神当中拉了回来。

他年少时为了攒钱也拉过黄包车，所以对这声音很熟悉。

沈冬夏往窗外望去。

黄包车车夫拉着黄包车迎面而过，沈冬夏的目光落在黄包车上。

车上载着的男人，穿着黑色风衣，靠在黄包车里。他戴着个圆边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加上阴影的遮挡，大半张脸都看不清，只感觉整个人都很冷漠，窝在那样一大片的阴影里，只有下颔是清晰的。

男人的脚边，放着个手提箱。

婚车与黄包车“擦肩而过”的瞬间，沈冬夏感觉车上的男人好像往婚车内瞥了一眼。

明明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眼睛，却还是感觉，那双眼的目光非常锐利，和鹰一样，而且相当冰冷，仿佛无情的刀刃。

两辆车很快就背道而驰了。

雪佛兰和黄包车，像是新时代和旧时代一般。

沈冬夏很快就没有再想刚才看到的那个男人了，他继续看窗外的街景，直到又听见卖报童高声喊，“沈冬夏写文章悼念孙中山”……

这个时候，沈冬夏才又想到，这报纸上写文章的人究竟是真的与他重名，还是化用了他的名字当做笔名？

也许有机会，他可以去拜访一下对方。

婚车开在路上，慢慢就看见了教堂的尖顶。

沈冬夏想起自己是要来结婚的。

可他霸占了这个身体，却并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也根本不想和谁结婚，和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就莫名其妙地成为夫妻。

说到结婚……

也不知道为什么，沈冬夏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一个非常久远的，甚至可以说是古老到已经褪色了的画面。

沈冬夏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落雨天。

他站在傅家回廊下，兴高采烈地和傅家那个小古板说着，他作为一个革命党的目标和蓝图时，那个小古板听了以后气得脸都红了，痛骂他的这些激进想法，说他脑子有病，说他这些都是妄想，是根本不可能实现，也不可能被改变的。

沈冬夏和那个小古板吵了起来。

再后来，沈冬夏火了，骂了一句：“封建帝制有什么好？你是想同你爹一样，娶一个老婆，再纳很多房的姨太太是吗？”

那天的雨下得又急又大，从旧式回廊的屋檐上流淌而下，汇成水帘，又砸在栏杆上，溅起的水珠泼在沈冬夏和那个小古板的手背上。

沈冬夏忘了小古板说了什么。

他只记得那天，小古板转身离去的背影，那一袭月白色的古式长衫，和雨水一起，竟有几分相互映衬的好看。

只不过可惜了。

……

沈冬夏摇了摇头，不再去回忆太久远的事情，毕竟世界变化这么大，当时那么尊崇帝制的小古板也许在这样浩浩荡荡变化的潮流里，也早就已经不在了。

傅家应该早就没落了。

何况他和小古板水火不融，信念也截然相反。

没必要怀念。

雪佛兰的婚车停在教堂门口，有门童从外打开车门，戴着白手套的手伸出来，邀请沈冬夏从婚车上下来。

沈冬夏没碰那只手，自己下了车，眯着眼看了一眼教堂的尖顶。

他刚准备找个理由临时逃婚，突然听见一声很轻的、扳机扣动的声音。

下一秒，子弹飞来，穿过了沈冬夏面前那个门童的脑袋。

血溅出来，门童倒下去的瞬间，尖叫在周围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