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住沈冬夏的人是冯老爷子的秘书，江灯。

江秘书奉老爷子之命出来找冯小少爷，满头大汗地开着车，把冯小少爷会去的什么声色场所都找遍了，半个影子都没有找到，在他将要放弃寻找的时候，却在这个破烂的弄堂口看见了冯小少爷。

沈冬夏不是原来的冯小少爷，当然不会去什么声色场所消遣，对于教堂前的那声枪响，也并没有多少恐惧。

死过的人哪有什么恐惧可言，沈冬夏对于如今的世界只有好奇。

为了不让江秘书为难，他跟着江秘书回了冯公馆。

公馆里的人都以为冯小少爷受到了惊吓，对他好吃好喝好言好语地哄着，至于那边的婚礼是否还要继续进行下去，就看两家老爷子的意见了。

为了不让公馆上上下下的人都来看望自己，沈冬夏把门一关，说自己要睡觉休息，这才终于得到了清静。

他也确实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窗户依然开着，米白色的纱质窗帘正在黄昏的晚风中微微摇曳，忽而扬起又忽而落下。

沈冬夏躺在柔软至极的大床上，额前碎发散着，他感觉整个人都像是陷在一片朦胧的晚霞里，轻飘飘的，生和死都置之度外一般，有种重生回来的不真切感，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惆怅感。

这种惆怅似乎来源于，虽然他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可是他曾经熟悉的那个世界不见了，他曾经熟悉的人也都不在了，连同他自己心中曾经的理想，似乎也随着那断头台的刀落下，而永远地深埋在地底了。

霞光旖旎，沈冬夏闭紧了双眼，过了很久，还是决定出去走走。

他刚刚起身洗漱，换衣服，就有人来敲门。

打开门，鲁妈搓着手，脸上带着关切又不安的笑：“小少爷，您休息好了吗？该用晚饭了。”

沈冬夏现在没什么胃口。

但他还是跟着鲁妈下去，吃了半碗面。

刚放下筷子，公馆的台阶外就有车灯扫进来，紧跟着，有人从车上匆匆下来，走进来，对沈冬夏道：“小少爷，老爷子说，周警长喊您过去，他要问问今早圣托大教堂的事情，让您现在过去……”

沈冬夏不认得什么周警长，但出了命案，这种事情他们问问也是正常，所以站起来就准备走。

结果旁边鲁妈的脸色很不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看鲁妈那个样子，没忍住，弯起唇角笑了笑，道：“怎么了，鲁妈？只不过是了解一下情况。”

鲁妈张了张嘴，最后似乎还是将什么话吞了下去，只是极其不安地低声道：“那个周警长，似乎脾气不大好，架子也很大，人人都说他一言不合就抓人的，小少爷要小心。”

沈冬夏想了想，笑了：“知道了。”

这没什么好怕的，说得好像他从前没被抓过似的。

沈冬夏坐上车时，外头的天都已经黑了。他以为司机要带他去警署，没想到直接把他送到了周警长的家，一栋三层的小楼，外头还有花园，虽然比起冯公馆来说还是差了太多，但这栋小楼对于一个警长来说，似乎也有些过于奢靡了。

更奢靡的是，这位周警长还请了乐队，在家中开party。

“party”这个洋文，这么不经意地从沈冬夏的脑袋里崩出来，他垂着头无奈一笑，没想到自己死了这么多年，居然还记得当初学的东西。

有人将沈冬夏带上楼，带到周警长的书房外。

书房的门半开着，沈冬夏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以为是默许他进去，于是就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内的装潢是西式的，漆成红木的家具在一盏水晶灯下泛着淡淡的光芒，屋中还有一个壁炉，但壁炉内没有火，书桌前也没有人，倒是黑色皮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正在看书。

沈冬夏看过去的时候，沙发上的那个人也正好抬起头来。

对视的瞬间，沈冬夏只觉心脏咯噔一下。

那双眼漆黑锐利，平静又了无生气，似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可那种感觉又很快消失了。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面容很平庸，年龄约莫三十岁上下，眉眼生得中规中矩，不像个警长，甚至有那么一丝浅淡的书卷气。他的头发短而利落，除了一双如鹰般漆黑锐利的眼，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特别的地方。

沈冬夏在和这个人对视的瞬间，其实想到了那个小古板傅珑，可是傅珑和眼前人不一样，傅珑当时可是京城人尽皆知的、貌若潘安的少年，哪怕过了十年，也不会变得如此平庸。

安静了好一会儿，沈冬夏还是决定打破这种气氛。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周警长？”

对方果然有了动静。

那人合上了腿上的书，将书放在一旁，起身，轻轻理了理衬衣上的褶皱，这才不紧不慢向沈冬夏走来，伸出手的同事，也开了口，声音倒是和他的面容截然相反，低沉且富有磁性，如深山中一轮圆月般，听到的瞬间竟有一种迷醉之感。

他说：“冯公子，在下周子宁。”

沈冬夏伸出手，握住周子宁的手。他的唇动了动，片刻后，还是没忍住，反问了一句：“子宁？”

周子宁“嗯”了一声，漆黑的眼看着他，“怎么了？”

寂静一瞬，沈冬夏松开手，笑了笑，说道：

“没什么，从前有位旧友，他字子宁，所以听到时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