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沈冬夏从来没有见过傅珑，但他见过太多被旧时代和八股文祸害的书生秀才，所以他对傅珑这个人的刻板印象也相当严重。

大概就是那种留着长辫子，木讷着一张脸，满眼似乎读了很多书却并没有实际作用的空洞，一副年纪轻轻就被摧残了的样子。

张口还都是之乎者也的那种小古板。

对傅珑，沈冬夏说不上讨厌，但绝对说得上瞧不起。

他瞧不起旧时代的人，更瞧不起那些所谓的高门贵族。

所以当陈锋告诉沈冬夏和白春秋，老傅家的大老爷愿意出钱资助他们两个去海外读书的时候，他和白春秋的下巴都掉了下来。

“老傅家为什么会愿意资助我们？”当夜，沈冬夏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这些老古板，不是最瞧不起这些所谓的洋玩意儿吗？怎么会突然说要资助我们去海外读书？”

白春秋当然也不明白，但他从陈锋那儿套到了话，“如今时代不一样了，没见着咱们京城里多少洋人吗？如今洋人都能在老佛爷面前说上几句话了，要想在朝廷上立足，还得和那些什么什么国的外交官打交道，这能不出去学点东西吗？听陈锋说，老傅家不止资助了我们，还资助了旁人，大概是十来个人，同一批的，一起去海外读书。”

沈冬夏听明白了，说到底，他们这些旧时代的官爷还是为了自己。

他轻轻咬牙，扯开唇角嗤笑，不屑一顾，根本不想为这些人所利用，可是打心底还是很想出去学习的。

陈锋的救济堂里有一个小书斋，沈冬夏最喜欢窝在里面，从早读到晚，有时候忘了吃饭抱着书卷就睡着了，还是陈锋把他抱出来的。

那里的书，沈冬夏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他想出去学习，想出去读书，想出去看世界。

没过多久，陈逢就要带着沈冬夏和白春秋去老傅家的亲王府上，去参加傅老爷子专门为他们这一批资助的学生准备的送行宴。

又花钱资助读书又办送行宴的，老傅家这一套下来做得实在是好。

那一晚，沈冬夏他们踏入了亲王府。

京城的亲王府对于寒门子弟而言，已是不敢仰望的存在，可沈冬夏他们连寒门子弟都算不上，他们是孤儿，是被抛弃的孩子，说是京城里最低贱的人也不为过。其他被资助的学生似乎从进入这王府的时候就开始双腿发抖，连白春秋这样的都有些不受控制地出冷汗。

亲王府门口，朱红漆的门大开，两座巨大的石狮子屹立在两侧，夜色下，它们通身乌黑发亮，如同活生生的巨兽般，张着嘴对着沈冬夏。

沈冬夏甚至听见了白春秋的心跳声。

他看了白春秋一眼，又看向那两座石狮子，心中毫无畏惧，只觉得这两座石狮子不光困住了这一宅子将近几百号的人，更困住了整个时代。

王府很大，大到不知有多少间房，不少条回廊，弯弯曲曲，如迷宫般。四下里都点了灯，并不如沈冬夏所想的那般，里面黑漆漆是个吃人的洞，相反，王府之中很是明亮，无数的灯火如满天星。

三步一小盏，五步一大盏，檐外种着梧桐树，树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月儿露了头，在云雾缥缈间洒下朦胧的影子。

“你别说，这亲王府还挺好看的。”白春秋似是被眼前景色所吸引，小声在沈冬夏耳边嘀咕，“也没想象中那么恐怖，我还以为亲王府里全是乌森森的呢。”

沈冬夏不置一词。

一路上不知踏进了几重院子，也不知换了几个人来引领他们，眼看着似乎快要到了，陈逢忽然开口，对沈冬夏道：“傅老王爷的长孙傅珑，和你年纪一般大，好像比你还要小上一岁，一会儿宴席上，你可以多和他交流交流。”顿了顿，“他读过很多书，学识相当丰富，都可以当你先生了。”

要说这个年纪的少年能有多谦虚，那指定是假的。

沈冬夏不谦虚，甚至可以说骨子里有些轻狂傲慢，更听不得旁人夸那个他打心眼里认定是小古板、自己还非常瞧不起的人。

因此，一股不爽油然而起。

本来以为入席的时候，才会和傅珑碰上面。

却没想到，拐过回廊的最后一个弯——

一阵晚风袭来，廊上灯盏里的光都微微摇曳起来，以至于整个世间似乎都变得摇晃模糊了，沈冬夏跟在陈逢身后，一眼就看见了几步开外，站在一位穿暗色鎏金云纹裙的女人身后的少年。

那少年一头的乌黑长发束在身后，结成了一条不长不短的辫子，他未剔发，额前还有一小撮短发，堪堪遮住眉眼，显得他低眉听那妇人讲话时，多了几分阴影遮盖，显出些淡漠的顺从来。

沈冬夏看见他穿的衣裳，深蓝色马褂，白色内衫，衣袖宽大，显得那袖口下的手腕很白很细，好像瘦得不太正常似的，而那瘦瘦的手腕上，还坠着一个沉甸甸的、镂花的细银手镯。

少年脖颈上还挂着个小金锁，若是平时沈冬夏看到哪个富家公子戴这个金锁，他定会忍不住嗤笑，可看着眼前这少年极其瘦弱单薄的身躯，他竟然笑不出来。

走在前面的陈逢停住了脚步。

沈冬夏和白春秋也跟着停下脚步。

那妇人跟少年说完话，抬起头来，对上陈逢的视线。

与此同时，那少年也抬起头来，对上了沈冬夏的视线。

对视的那一刻，沈冬夏才发现刚才自己觉得那少年的眉眼透露出顺从来，其实完全是个假象。因为当他不再低头，额前的短发不再遮住眉，他冷漠又俊美的眉眼便完全显露了出来。

少年漆黑的一双眼隔着廊上灯火，看着沈冬夏。

沈冬夏也看着他。

“陈先生是吧？”那妇人的声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礼貌，但又透着些漫不经心，“老爷让我们在这儿候着您。”

陈逢连忙道：“是，劳烦您了……”

“犬子傅珑。”妇人简单介绍了一下，甚至没给陈逢寒暄的机会，就垂眼看了一眼傅珑，把手轻轻搭在他肩上，似乎让他先离开。

傅珑转身离开。

随后，妇人对陈逢道：“陈先生，请随我来。”

陈逢道了谢，抬步往前走。

白春秋也跟着走。

唯独沈冬夏还钉在原地。

他看着傅珑的背影。

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轻轻握紧。

他很难想象，刚刚那个瘦弱的、矜贵的，又淡漠的少年，是他心里一直瞧不起的小古板。

傅珑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沈冬夏却看见他绑辫子的那条红绳子，末端还有一颗翠绿的翡翠。

在夜色里，翡翠颜色明明深沉，却随着他的长辫子而轻轻晃动，显出几分招摇的傲慢来，光影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