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缪并没有亲眼看见他创造了一个怎样的怪物，能够勉强拼凑出一个会动的东西似乎就是他的极限了，他脱了力，一下子就淹没进了水中。

哪怕是正常的念出神言都需要消耗精力，更何况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甚至有些人认为，这会消耗生命。

在沙缪没入水中的那一瞬间，忒瑞亚伸手拉住了他，他提着沙缪就像提起一只羊羔那么轻松。

那边河滩上，腐烂的怪物正和一群驱魔师打作一团，似乎无人顾暇他们。可那毕竟是临时拼凑出来的半成品，迟早会被驱魔师们拆成碎片。

“朋泽。”

忒瑞亚忽然叫了某个一直沉默到现在的恶魔，而对方几乎是瞬间就殷勤地回答道:“欸，大人，我在呢。”

忒瑞亚指了指那不成人形的东西，有些好意，但也有些坏意:“你想拥有身体吗？”

朋泽:“......”

虽然朋泽觉得自己不是洁癖，但是他还是有些无法接受一堆腐肉，连玛吉玛娜他都得花很长时间去自我催眠那只是个漂亮姑娘。

他在自由和厌恶之中犹豫不决，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啊，看来你不太需要重获新生。”忒瑞亚佯装收手，提着人就打算走。

朋泽连忙叫住他:“我想！”

他有些欲哭无泪:“我想获得自由，大人，但是我想，我以后是否可以自己选择待在哪里，是那个类恶魔，还是我亲爱的主人身边。”

“哦，至于以后，那是你的事。”忒瑞亚显得很大度，“我现在只是缺一个帮手，帮我解决那些驱魔师，他们是你的了，记得给我留一个灵魂就好了，你亲爱的主人也许需要。”

把事情甩给了朋泽，忒瑞亚就准备随便找个门敲一敲让玛吉玛娜来接人回珀瑞家，只是在临走前，他忽然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即使看不太清楚，但还是可以发现沙缪有些不一样。

他那头如同黄金一般璀璨夺目的卷发已经不知道在何时褪去了所有色彩，灰白得如同百岁老人的头发，毫无生机。

“......这代价选的......真不好掩盖。”

他稍加思索，就决定放弃了，没必要去为别人收拾烂摊子。

沙缪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了。无边的黑暗与寂静，无人来打扰他，只要他想，就能一直睡下去。

安息。

脑海里突然浮现的词让他睁开了眼睛，现在可不是安息的时候。

他睡在柔软温暖的床铺上，窗帘被贴心地拉了起来，就算是正午的阳光也不会刺眼。他在这个房间里生活了许多年，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仿佛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母亲就会如往常一样亲吻他的额头。

“你睡了两天，感觉怎么样？”

忒瑞亚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端正得不像他自己。沙缪有一种错觉，他好像在这里坐了很久，一动不动成了一尊雕像。

这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现在的他看起来实在是乖巧得过了头，矜持而礼貌，只会让沙缪怀疑他又在想着什么坏主意。

沙缪坐起身，还没来得及质问一下恶魔又做了什么坏事，就看见了自己垂下来的一缕头发。

无论他再怎么反复捻搓，都是灰白的，毫无生机的。

忒瑞亚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细致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但是很遗憾，沙缪没有显现出任何情绪，无论是慌张、惊讶，还是别的什么。

终于还是恶魔忍不住主动询问:“你没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沙缪放下手，抬起头:“木盒在哪里？”

在他失去意识后他似乎是放开了手，虽然知道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他也对契约内容有了大致的猜测，但是总还是想看看那张契约上究竟写了什么。

忒瑞亚指了指他的床头:“泡了水，看上去更烂了，但是那张纸不会有事的。”

他说的也没错，就算木盒粉碎得不成样子，那张纸也会完好无损。沙缪取出了契约书，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看，就动手将它撕了个粉碎，然后在他的注视下，碎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拼好，再次完好无损。

他这才打开了它。

从他的反应来看，忒瑞亚已经笃定沙缪在这之前就已经知晓了关于珀瑞家族契约的事情，他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这个会信任他的孩子变成了现在沉默寡言的样子，他不再向他诉说，也不再说明自己的举动，掩盖住自己的任何心思。不过恶魔转念一想，这也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毕竟也是他告诫的沙缪，不应相信任何人。

契约书上的文字不属于任何沙缪已知的语言，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放弃去辨认了，直接朝忒瑞亚问道:“为什么，在我身上会存在这么多次交换？”

珀瑞家族的人确实会有一项独特的能力，那是刻在灵魂之上，早在降生之前就订好的交易，但没有一个人会像他这样，不断地在获得和失去。

“并不是每一个珀瑞家族的人都能有一项特殊能力。 ”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沙缪听见忒瑞亚如此回答自己。

“这个盒子里的东西是有限的，作为等价交换，它也只能收走对等数量的灵魂，只是一直以来珀瑞家族的人数都比较稳定，所以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一条隐藏规则。”

“一共有五颗糖果，五个孩子可以分别分一颗，一个孩子却可以独占五颗。现在你是珀瑞家族里唯一的成员了。”忒瑞亚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更详细的恐怕只能去问在上面签字的恶魔了。”

沙缪平静地听他说完，只不过是长久以来的猜想得到了验证，没有第一次知晓那么震惊，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解脱感。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是关于你的。”他朝着忒瑞亚看去。

忒瑞亚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正在听。

“到现在为止，你从我身上一共取走了哪些东西？”他盯着忒瑞亚的面具，很可惜没法看见他的眼睛，“我想要听真话。”

“到目前为止？”忒瑞亚重复了一遍，他突然发现果断的是沙缪，犹豫的却是自己。

这种落于下风的感受让恶魔有些不悦，他的手指摸上自己胸前的胸针，上面的眼珠子经过艺术加工看起来没那么可怕。

“这是我唯一取走的东西。”他看着沙缪，微微笑道。

至于其他，不过是珀瑞家族契约的内容，由契约支配的随机交换。他不知道那个契约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取走什么东西，包不包括他的生命。

思考一些可能不太会存在的未来不是他擅长的事，沙缪将木盒放好，起身下了床，他真感谢忒瑞亚尊重他的个人隐私，连件睡衣都没有帮他换，被捂干的河水让人生烦，他需要立马洗一个澡。

“哦对了，忘了说一句。”忒瑞亚看着他出了门，这才慢悠悠地补充道，“有空的话去餐厅看一看，也许有你需要的东西，顺便欣赏一下朋泽的新身体。”

光是从他的笑容来看，沙缪就有些可怜朋泽了，不知道忒瑞亚又对他做了什么惨无人道的事情，不过确实感觉好久没有听见朋泽在他耳边聒噪了。

类恶魔们基本上都没有什么集体荣誉感，尽管朋泽已经尽量把自己缩在角落里了，但还是会招来玛吉玛娜不悦的眼神。

她辛辛苦苦打扰的卫生，这个怪东西总是要破坏她的劳动成果，就算他一动不动，淤泥也会和着河水流下来，明明是进食的地方却漂浮着难闻的气味。

玛吉玛娜皱起眉，更加不悦了。

还好沙缪动作还算快，他只是擦了擦头发，没等它们完全风干，就迫不及待来到了这里，一眼就能看见缩在那里的怪物，毕竟太显眼了，大小摆在那里，再怎么缩都还是比例惊人，更何况还有许多不知道从哪里长出来的多余的上肢。

朋泽一看见他，就掩盖不住自己的喜悦，如果不是玛吉玛娜眼神制止，他真想扑上去给沙缪一个真诚的拥抱。

“噢我亲爱的主人，您总算是来了——您不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多久！”他一边说着，缩起来的上肢就一个接一个地展开了，露出怀抱在，或者镶嵌在肚子上的东西，那里有一颗不合时宜的头骨，里面跳跃着幽蓝色的火焰，像是巫妖的头颅。

“快来看看，我真想立马把这个东西交给你，我可是忍了好久的，快来拿去吧！”

毋庸置疑，那是一个灵魂，属于谁很好猜，只是现在这个场景让他有些难以理解:“.....是忒瑞亚做的？”

“啊，那当然是......”朋泽立马就肯定地点点头，还想接着继续辱骂几句，但是想了想这个距离，那个小心眼的恶魔可能就在暗地里看着，他又泄了气，换了个温柔点的语气:“是的，这是聪慧过人的忒瑞亚大人做的。”

忒瑞亚知道自己掌握了亡语，这不奇怪，毕竟他已经展示过一次了。虽然这几年经历了不少，但是要他和其他人动手还算是第一次，沙缪除了刚开始还有些顾虑外，现在已经没什么想法了，在那个场景之下，唯有你死我活。

但总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沙缪不自觉地抚上胸膛，他有些担忧，是不是又有什么东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抽离了。

“小少爷，我为您准备了丰盛的午餐，特别添加了许多营养。”玛吉玛娜朝他说道，她的眉眼带笑，显然为这一餐感到自信满满，可是她眼神一转，看向朋泽的眼神里又充满了厌恶，“可惜现在这个餐厅不太适合用餐。”

朋泽表示抗议:“又不是我想待在这里的！”

在他们两个吵起来之前，沙缪制止了他们:“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我饿了，我需要进食。”

玛吉玛娜瞥了一眼朋泽，转身朝厨房走去，朋泽在她身后冲她做了一个加强版扮鬼脸。

“那些灵魂好吃吗？朋泽。”

只是刚一回头就看见忒瑞亚让朋泽吓了一跳，如果要给他心目中最可怕的东西评级，忒瑞亚绝对榜上有名。

忒瑞亚直接走到了他身前，干脆利落地从他肚子里掏出了那个骷髅头，还顺手抽了张手帕擦去上面的淤泥。

确认里面的灵魂确实完好无损，朋泽说留一个确实就留了这一个，他转过头看着又缩作一团的朋泽:“你吃下去的灵魂已经足够了吧？提供的力量至少可以让你的外貌不这么夸张了吧？”

朋泽有些愤懑不平:“我根本不想要这种躯壳。”

忒瑞亚故作惊讶:“真稀奇，头一次见到这么迫不及待想要蹲牢的恶魔。”

朋泽:“......”

他发誓，等到哪天他回到地狱了，一定要找到忒瑞亚一雪前耻。

不再逗弄他了，忒瑞亚转过身，玛吉玛娜已经为沙缪准备好了特制的营养餐，还好她的审美还算正常，里面没有添加什么不明物体，沙缪旁若无人地开始进食，动作缓慢，一点也不像是饿了两天的人。

然后那个骷髅头就被摆在了他的餐盘前，忒瑞亚的手指敲了敲头盖骨:“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开始问了，我知道你很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