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拿不动手术刀了。”

UnderGround Club是一家小有名气的拳击酒吧，这里有职业拳手，也有自愿上去的挑战者，擂台上拳拳到肉的声音和台下观众的阵阵叫好声混杂在一起，没人注意到在角落的卡座里的两个年轻女孩。

其中一名看着像大学生，扎着清爽的高马尾，短袖短裤运动鞋，与这酒吧里热烈的氛围格格不入，但因为在角落里，也并不显眼。

另一名则穿着破洞皮夹克，耳朵上叮铃咣啷挂着几个金属耳坠，头发一半耷拉着一半支楞着，看着像道上混的小太妹刚打完架，正斜靠着休息。

她神色已经是有七八分醉了，正直直地举着自己的右胳膊，歪着头迷瞪瞪地看向自己的手。那手不算漂亮，但干净利落，修长的手指边缘覆着薄茧，有个别关节略微有些错位——是常年高强度做外科手术留下的痕迹。

酒吧里昏暗交错的光线透过指缝洒落下来，映在小太妹那双藏在凌乱发丝后的深褐色眼眸里，被深不见底的眸子尽数吸纳了进去，她眼底分明一点醉意也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闷在胸腔里，直到发痛了才缓缓吐出来，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我……我再也拿不了手术刀了。”

她俩面前的桌子上东倒西歪散落着一些空酒瓶，还有个别掉在了地上碎成了玻璃渣，桌子正中间还放着三排36杯颜色鲜艳的斗酒，也已经全见了底。

显然不是那个学生妹喝的，她还坐得很正，两只手分别在指尖盘着一个三阶魔方，单手复原魔方极其考验手指的灵巧度和精神的专注度。

学生妹也不说话，只是在听到小太妹的感叹之后瞥了对方一眼，然后三两下便同时复原了两个魔方，然后装进收纳盒放进包里。

“你的酒量又见长了，”学生妹扫了一眼桌面和地面上的酒杯和酒瓶，毫不意外地说，“还是少喝点吧，注意身体。”

小太妹迟钝了两秒才慢慢放下手，目光转移到学生妹的身上，然后自嘲地笑了，眼里有泪光，她说：“景秀抢救的时候，我们几个轮着做胸外按压，肋骨都按断了三根才好不容易从阎王手里抢回半条命，可是在手术台上，我才刚给她开颅，甚至还没切硬脑膜呢，她就没了，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师姐就那么突兀地没了……”

学生妹闻言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又给她开了一瓶科罗娜，倒进装了柠檬的酒杯里，推到她面前：“纤云，实在难受的话就继续喝吧，没事的。”

……

这位小太妹全名叫许纤云，很秀气的名字，她从全国TOP1的医学院校毕业后在一家国内知名的三甲医院神经外科工作，在业内也算是小有名气，也就是那时候认识了科室里一位非常聪明活泼讨人喜欢的师姐，名叫景秀，两人一见如故。

如果要给她对她事业有影响力的人排个序，她导师排第一，景秀师姐必定排第二。尽管她俩并不是同一个学校里毕业的，甚至在医院里也分属不同的诊疗组。

后来她和景秀一起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被派往不同的地区进行医疗援助，景秀去了中东，许纤云去了西非。

谁也想不到师姐妹之间的重逢和永别相距那样短，以至于成为烙印在许纤云心里永远的伤疤。

……

“出血性脑卒中，你是做临床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学生妹见刚开的科罗娜又见了底，虽然没有劝阻，但还是皱眉道，“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啊，”许纤云随意捋了一把蓬乱的头发，横七竖八的发梢又把金属耳坠拨弄得叮铃咣啷响，她缓缓摇头，声音低哑，“可我现在只要一拿起手术刀，脑子就会变成景秀抢救那天的画面，心电监护全是直线，所有仪器都在疯狂报警，认识的不认识的医生护士匆匆经过，而我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场噩梦，可我大概真的没法走出来了。”

学生妹又默默地开了一瓶科罗娜，金黄的酒液在蓝紫的灯光下呈现出特殊的色泽，稀碎均匀的浮沫缓缓飘起，轻如鸿毛，与远处擂台上拳赛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

“方镱啊，和你喝酒就是舒服，你很安静，不会废话，”许纤云顿了顿，低下头不知想起什么，在眼眶里打转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喃喃道，“如果景秀师姐还在的话，一定也会很想认识你的。”

拳击酒吧里热闹非凡，似乎拳赛进行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观众们高涨的情绪像一阵阵掀起来的海浪，将众人的理智吞没，没有人能听到她们的对话。

……

方镱是许纤云在医学院的同学，毕业后转去研究所做专职科研人员了，忙碌程度一点也不亚于许纤云她们这种临床医生。

所以这么些年里，许纤云总是念叨着有空要交齐三个人一起吃顿饭，但总是有各种各样工作上的事情耽误了——谁知这么一耽误，现在竟成了阴阳两隔，再也没可能凑齐了。

“我这不叫和你喝酒，这叫看着你喝酒。”方镱把空酒瓶摆正，然后又从地上放着的篮子里拿了两瓶出来，“景秀师姐她若是在天有灵的话，看到你现在这样会自责的。”

许纤云没有答话，她此时已经完全坐没坐相了，没款没型地斜靠在卡座里，翘起二郎腿，露出那条非主流的破洞牛仔裤和破洞皮鞋，看起来就像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人一样。

也不知道方镱的话她听进去了几分，反正眼神迷不迷离也全被乱糟糟的头发这盖住了，什么也看不清。

方镱叹了口气，似乎见怪不怪了，只是从包里重新拿出她的那一对魔方，打乱了色块继续把玩，竞速魔方在她指尖飞快地运转，几乎带出了残影，要是许纤云还有几分清醒的话，盯着看几秒怕是也该晕过去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隐约的震感从脚底传来，方镱皱眉张望，一眼就找到了动静的来源——擂台上红方的拳头被裁判高高举起，肌肉虬结喷张，上半身还纹着大片的刺青，他在为自己的胜利而嘶吼呐喊着，而他脚边不远处躺着倒地不起的蓝方，也不知道蓝方拳手受了多少伤，乍一看就是血渍呼啦的一团肉。

台下的观众们也隐隐分成两派，支持蓝方的那一派质疑红方使用兴奋剂、下手太狠、不讲武德，支持红方的那一派则回骂对面菜就多练，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情绪激愤者甚至爬上擂台推搡裁判。

整个酒吧以擂台为中心乱成了一锅粥，反而只有许纤云和方镱在的角落没有受多少影响。

方镱倒是不慌，瞥了一眼从躺着变成坐着的许纤云，就知道她已经醒了大半，于是更加慢条斯理地收起魔方，然后掏出手机拨打110。

正当方镱要按下拨通键的时候，一个花臂男攥住了她的手腕，粗砺的声音在方镱头顶响起：“小妹妹，酒可以喝，拳可以看，但报警就不合适了吧？”

这个花臂男少说也有一米八五，手臂比方镱的大腿还粗，捏着她手腕的劲儿再大些仿佛就能让这手腕折断似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方镱并没有惊慌，甚至都没有回头施舍给花臂男一个眼神，她只是看了一眼许纤云，从对方眸子里看到了光亮，藏在凌乱的发丝后面，像一头刚苏醒正要捕猎的狮子。

“放开她，我话不说第二遍。”

许纤云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来没比别人壮多少，声音也细细的仿佛在颤抖，这句威胁在花臂男听来等于求饶，甚至让他更加兴奋了，全然不知那声音里的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见花臂男还没有放手的意思，许纤云一手一个酒瓶，砰砰两声直接抡在花臂男头顶，玻璃在碰撞中爆裂开来，碎片折射着酒吧里的灯光，有种诡异的美感。

花臂男被砸懵了，下意识就松开了攥着方镱的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摸到了往下淌的温热的血，酒瓶中残留的酒精毫不留情地刺激着伤口上的痛觉神经，他无声地骂了一句，盛怒之下就要去拽许纤云的领口。

不就一小丫头片子吗？才到自己肩膀那么高，拎起来往地上一摔就该折了。

然而他还是想得太美好了。

他手刚要伸出去，许纤云就预判到了他的意图，于是向斜后方撤了一步，同时双手从侧面顺势发死力攥住花臂男的手腕，右腿蹬地抬脚就踹，正中胸骨下段，那一瞬间爆发的力道太过惊人，甚至隐约能听见骨肉挤压的声音，花臂男整个身体扛不住力就要向后飞去，然而手腕还被死攥着，许纤云巧妙地变换了一个角度，然后就听见咔咔咔三声，在手臂与身体的猛烈对拉中，花臂男的腕肘肩三个关节全部脱臼，许纤云一松手就软趴趴的垂下来。

“你……”花臂男呕出一口血，话都说不上来就歪头倒地上了。

这时方镱才淡定地放下手机朝这边看过来，连端坐的姿势都没改变，点头道：“已经报警了，聚众斗殴情节严重，转接市局，警察大概五分钟后来。”

“知道了，你继续玩魔方吧。”许纤云抬手嫌弃地擦了擦刚才搏斗过程中沾上的酒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闻声围过来的几名酒店安保人员，那几位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身材个个比花臂男还魁梧。

然而方镱听了许纤云的话之后，仿佛全然没看见周围不怀好意围过来的人，又开始玩起了她的那对竞速魔方。

首先向她们冲过来的是一个混血，看着大概是有些东南亚血统，五官倒是秀气，可是眼神却很凶残，他一拳直冲许纤云面门打过来，长距离的蓄力让这一拳重逾千斤，然而许纤云丝毫不乱，闪身避过之后绕到这人侧面，又是一脚狠力直踹对方膝关节，也不知道她那并不粗壮的腿是如何爆发出这样的力道，只见对方膝关节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弯了下去，然后便扑腾几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一幕着实吓人，其他几个也要围过来的人谨慎的顿住脚步，然后才有两个胆大点的，对视一眼后同时出手，一人低扫攻击许纤云下盘，一人接力腾空就要用飞身十字固。

然而就在这双重夹击之下，许纤云也只是唇角微勾，丝毫不退。

她向后仰身，同时右手撑地，用整个核心力量将身体顺势拔起来，在空中形成一道完美的弧线，避开低扫腿的同时有在对方身上蹬了一脚，接力再度腾起，砰砰一招腾空二段踢将那个试图飞身十字固她的人踢飞出去，哐当一声撞倒了一大片桌椅。

许纤云这才不慌不忙正过身子，好像刚才只是跳舞的时候完成了一个优雅的后手翻似的。

那个低扫腿攻击她的人被蹬了一脚之后攻势锐减，但还没放弃，他缓缓从后腰抽出一把匕首，狞笑着看向许纤云，匕首刀锋在灯光下映出寒芒，与他的话音一样让人汗毛倒竖。

“小丫头，你功夫不错，可惜再硬的功夫也抗不过兵器，就让我来好好教教你，在这片地盘上该怎么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