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陌生人低着头没有动，时浅狐疑地扫过，看见他们衣襟处的特殊印记。

四王三家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家徽，四王是四方神君，三家则是月、星和云的图纹，那曾经是至高无上身份的象征。

他低头抚摸着被踹得剧痛的胸口，发现自己的衣服上也有一个淡淡的青色刺绣，是一条腾起的青龙。

刚刚踹他的男人扬起笑脸，自我介绍道：“我叫明晏，你再好好看看认得我不？”

时浅谨慎地看着他，后知后觉地回忆起苏醒前眼底曾模糊地闪烁过一个人影，惊呼：“是你！是你利用此阵将我从堕天塔底救出？你叫明晏……皇室的人？”

明晏走上前，站在咒阵的一角，主动撇清关系：“放心，本大爷和杀你的那些人没关系，救你的也并非我一人，而是他们一起，不过中途出了点意外。”

时浅在众人的解释里震惊地捋清了头绪。

早在他被定罪诛杀的两年前，前朝太子、他的徒弟明缘就已经遇害！

他死后的第二年，敌国万流人从东海而来，仅用了五年时间就势如破竹地打到了帝都羲和城。

最后三年，敌人占领了陪都望舒城，和帝都仅一湖之隔，光华皇帝病重，传位假太子，他继位后御驾亲征，大败被捕，破城前夕，青王带着三千战士死守，其他三王三家冲进太阴殿，想利用堕天塔之力同归于尽，结果恶灵失控不分敌我，太曦王朝养了五千年的魔物，终于还是在最后关头反咬了他们一口！

在最绝望之时，一面铜镜从天月命轮内掉出，谁也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时候、怎么把铜镜藏进去的，直到那一刻，他们才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但为时已晚，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们集全族之力，在敌人的天罗地网下以法术各送了一个人离开，四王三家战死，皇帝被公开处刑，万流人成功占领了太曦的国土，自那以后，逃出来的人就一直将其作为信物随身携带。

太子明缘曾因昼夜梦魇不断进入太阴殿修行，拜了他为师，被害后侥幸逃了一魂一魄出来，可惜残魂的力量太过微弱，直到不久之前，沉寂多年的铜镜才终于发出太子的声音，召集前朝的后人来到此地求助。

八人催动咒阵，明晏以灵体潜入堕天塔，但镇压他的法术太强了，身体无法救出，只有魂魄被太子一命换一命勉强换出来，不料东角法术出错，他意外钻进了四王之一、青王一脉的青夜体内。

突然有些好笑，时浅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道：“原来是你们……起来吧，跪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庙里的神仙，跪了也没有用。”

白衣青年从怀中取出一片铜镜碎片，背面刻画的就是他们脚下咒阵的一部分：“司命大人，祖父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一直在找机会救您出来！”

时浅看着他们，满眼都是猜忌，并不轻信。

明晏提醒道：“当初皇后娘娘薨逝，太子要回去守孝三年，回来之后他就性情大变，他不是像换了一个人，是真的换了一个人，再到不久后东海之上的万流帝国入侵，太曦覆灭，你的前两条罪，一字不差地全部实现了。”

时浅无声沉思，太阴殿的天月命轮除了镇压恶灵，亦有卜卦占星的能力，他没有算错……当初的危言耸听、妖言惑众，全是真的！

沉默半晌之后，明晏说起了最重要的第三宗罪：“世人皆知堕天塔下镇压着恶灵，却鲜有人知那些魔物真正的主人正是太曦王朝的高层，而大司命一职多由御神三家轮番担任，负责净化天照湖水中被恶灵污染产生的阴毒之气，他们会在脸上以银粉点缀弯月为印记，但偶尔也会有人自然浮现出那种银月印，成为传说中月神娘娘钦点的大司命，这种人的力量远超御神三家，甚至可以直接消灭全部的恶灵，一旦出现立刻会被他们强行带走控制起来，假太子想要将其握在手中，必然要杀你。”

时浅追问：“古往今来，只有皇位的继承人心口上会出现日月同辉的特殊印记，也只有这个人能驱使塔下的全部恶灵，就算小缘被杀，杀他的人又怎么可能夺走这种能力？”

明晏回道：“因为你占卜中的那颗孤星是明缘的孪生弟弟，被光华帝暗暗送去了万流当作质子，回国后杀了他抢夺命格，同时也夺走了他的能力，应该是尚未完全适应，敌人就势如破竹地打进来了，呵呵，太曦可不仅仅是遭遇了外敌入侵才灭亡的，末代的十几年，权贵奢靡残暴，百姓苦不堪言，像一颗烂苹果，自内至外的烂出来。”

时浅瞳孔顿缩——孪生双子？他身为太阴殿的神职大司命，竟然从来不知道太子是孪生双子？

明晏眼眸中思索：“不过说起来，你也确实违规动了天月命轮吧？”

仿佛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时浅茅塞顿开，无数过往尖刀般扎入心扉，一股无名火骤然高起：“因为我看到预言中那颗自东方而来的孤星，有着和皇室一样可以驱使全部恶灵的力量，这股力量一旦落入敌人之手，太曦必将万劫不复，如果能借此机会一并消灭，对后世也是百利无一害，孪生弟弟，质子……他们竟然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明晏倏然笑起：“你倒是有野心，难怪世人都误以为恶灵是你放出来的。”

时浅讥笑，抬手摸了摸什么也没有的左侧脸颊，冷淡地道：“我不是自愿要做那个大司命的，是他们把我关在那里，只为了让世人证明，这个腐败的王朝依然得到了神明的祝福，神明？哪有什么神明，若真有，她当年不救我，之后也不救太曦，山河无恙……现在是山河破碎了，你们把我救出来是为了复国？神仙都不想做的事，你们居然指望我。”

他很明显看到几人的眼瞳震了一下，瞬间失去了光泽。

僵持之际，明晏饶有兴致地靠在假山边：“哎呀，你骂他们有什么用？四十年前他们还没出生呢！不要把气撒在小朋友身上。”

时浅面无表情地转头，终于开口：“我对复国没有兴趣，太曦已经亡国了！四十年前就已经彻底完蛋了！不要以为编个故事我就能大慈大悲放下旧仇帮你们复国。”

众人低头，不敢出声。

明晏微笑，声音平静无澜：“太子残魂找到我的时候，他意识不清语无伦次，直到他们几人一起找来，我才大致猜到了太子的目的，太曦灭国，他是亡国之君了，但他根本没提复国救民那么伟大的梦想，只是想救师父罢了，呵呵，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搭理他。”

仿佛被一支看不见的箭击穿了心脏，呼吸越来越艰难，时浅的眼里陡然有种无助的神色：“空口无凭。”

“也对。”明晏拍了拍衣摆，笑道，“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不过他只剩下一具遗体了，你要去不？”

短暂的沉默仿佛无边无际，时浅用力按着胸口，控制不住地点头：“要。”

说完这句话，他看见那些刚才还昏暗的眼眸，又一瞬间燃起光芒。

明晏指着众人介绍道：“这是白寒，那边是赤晴、墨羽，云烟，月黎和星弦。”

时浅感慨：“被追杀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改名换姓？”

白寒低道：“就是处境艰难，也不能忘祖。”

明晏拉了他一把，笑道：“好了，先吃饭吧，我饿死了。”

他一声吆喝，外面几个小童开开心心地收拾起来。

时浅不动，六人也面面相觑不敢动。

很快就有美味佳肴端上桌子，明晏按着他坐在上座，拍着桌子对众人道：“别傻站着了，你们想报仇也好、想复国也罢，总归先要把肚子填饱再考虑那些事情，快快快，一会凉了不好吃。”

时浅叹了口气，温声道：“行了，先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谁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