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四处漏风，顾长野正是被这股连绵不绝的寒意惊醒的。

然而不等他迷糊多久，虹膜上倒映出来的画面就让他的脑子彻底清醒了过来——他连人带椅子被绑在悬崖边，离万丈深渊，一步之遥。

“……”

默不作声地缩了缩被绑紧的脚，他尝试着小心地挣扎了一下。

老旧的椅子摇晃着发出怕人的“吱呀”一声，好像随时会散架，让他整个人朝后栽去。

……呜呜呜麻鸭他好害怕。

“不想活了吗？”

一把清润的嗓子在风中响起，顾长野蓦然抬头，就看到拖着一捆柴火走进来的，顾理秀。

……其实，到现在他也不是很确定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这个名字，只能暂且先在心底这么称呼。

与他相似的琥珀眼瞳中闪着清凌凌的光，一副锋芒毕露的样子，和他平时的状态不太像。

这个人身形与他相仿，但稍微壮一些，显然已经是成年人的体态，是他……六年以后的模样。

“哐当”一响，顾理秀把拖进来的木柴丢在地上，端起小方桌上的一个搪瓷杯子喝了口水，坐在一个断了条腿的高凳上，这人平衡感绝佳地在上面左摇右晃，看得人胆战心惊。

暗暗清了清嗓子，顾长野鼓起勇气问：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是谁，你不清楚吗？名字，顾理秀。”

男人稍稍拖长了嗓音，这么说话的时候，自有一股慵懒的意味，听着让人莫名脸红。

……操这不是我以前公关的时候跟客人说话的腔调吗？！怎么听起来这么骚？？？

不自觉红了脸的顾长野既难堪又震惊地望着面前的这个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顾理秀又把半湿的帽子摘下来放在桌上，露出那头皎洁的白发，随手捋了一下，就着凌乱的发丝往这边看过来，眯着琥珀色的眼瞳：

“亲爱的世界之主，玩了这么久，够了吧，该回家了。”

“世界之主？”

顾长野看着他，声音有些发抖：

“什么世界之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理秀哈哈地笑了起来，那表情，完全就是他在听完笑话以后的翻版，一模一样，连嘴角弧度都不带错的。

“不知道？……但我看你玩得挺开心的，没有我和顾情哀，你还是过得很好，不过……我们没有你的话，可是随时都要下十八层地狱呢！”

顾长野：……看来没错了，这位就是在第三世骑摩托车把裴望远拖了五条街的辣个男人。

不过……

“你跟裴望远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还有……你搞他就算了，你搞我干嘛？我有得罪你吗？？”

歪头瞪着面前这人，顾长野稍微鼓了鼓勇气，继续道：

“追杀一世就算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追杀两世…也不说什么，这都第五世了！是不是适可而止一下啊？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你这样害来害去，有意思吗？”

“意思？”

顾理秀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露出个极冷冽的笑来，眼神如刀：

“看来杀了自己两次以后，你已经把那些东西忘干净了…只是没想到，吃了那么多年的教训，无论多少次，你还是护着他。”

顾长野睁着眼说瞎话：

“护着谁？我没有护着谁啊，你不要乱对号入座好不好？倒是你，上一世…是不是你害得我没工作没房子住还没对象？！”

这人捻了捻自己眼前垂下来的白毛，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是我，又怎么样？”

顾长野：“真的是你？？？搞得我一直以为是东霁雪……你……”

不等他说完，这个白发男人抬头就打断了他的话：

“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会害你？”

他琥珀色眼瞳中蕴藉着无数风暴：

“你不属于这里，更不属于他！我讨厌他看你像看私有物品的眼神，如果不是没有找到机会，我早就把他弄瞎了…至于撞桥，那是他罪有应得，像他那样的人，不配死得光明正大！”

顾长野听得胆战心惊，眼瞳不由眦大了：

“……我不是你，我不会做这样的决定！是，我当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有仇报仇，一世还一世，我不会像你一样，纠缠不休！”

“纠缠不休？你在指责我？”

摇晃着的瘸腿椅子顿住，男人修长的腿成了新的支点，他稳稳踩住地面，帅气的面庞上，尽是风雨欲来的阴沉。

顾长野从未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回想起裴望远的话，他喃喃地问道：

“……对，我在指责你，芥子阳与这件事并无关系，可是为什么，她也，死了？是你做的吗？”

“是我。”

这个人冷静干脆地回答了，银色的发被风吹乱，但他的眼神，却在这凌乱中流露出一种无法撼动的漠然。

“她被顾情哀设定成女主角，又被他影响，一直在救裴望远，很碍事，所以…我找了个机会把她除掉了，要不是错过了东霁雪……我早就把你带回那个世界了。”

顾长野：“东霁雪又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个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又摇晃起了椅子，在咯吱咯吱的背景音里，悠闲地说：

“他啊，是漏网之鱼…顾情哀把裴望远的灵魂一分为二，一份在裴望远的身体的，另一份，给了东霁雪，让他俩对立来瞒天过海……以顾情哀的脑子，能想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可惜，他已经没有筹码了。”

顾长野静静地凝视着他。

这个人与他长得一模一样，但内核却令他如此陌生，仿佛就是两个人，或者说……是另一个不完整的灵魂。

带着极端的理智，用极端的手段，完成极端的目标，偏激，难以相处，标签化，纸片人。

这使得顾长野再一次清晰了自己的定义。

“你不是我，你压根不该存在。”

这一次，他口齿清晰，神情平静，隐含着某种仿若命运般的笃定。

顾理秀终于坐不住了。

他紧紧地抿着唇，甚至是咬牙的，他望过来，对视了一阵，随后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我不该存在？确实。”

“如果当初不是带走了你第一世的记忆，恐怕这个世界，会直接将我抹杀！但是，顾长野，你以为把我割掉就能重新做人了吗？你不能！”

顾理秀带着薄茧的食指和拇指强硬地卡住了顾长野的下颔，以一种几乎能把骨骼碾碎的恐怖力道！

这个人的话语里带着强烈的恨意，以及竭力遏制后流露出来的……一点冷静。

“我是你性格里最肮脏的一部分，但你无法否认，我也是最聪明的那个部分，少了我，无论轮回几次你都只能做个普通人，你失去了目标，失去了权力，失去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动力，你看看现在的你……”

琥珀色的眼瞳中流露出浓烈的厌弃：

“只能任人搓圆揉扁，你想反抗？想说话？想自由？——你想都不要想！没有我，你只会活得越来越凄惨，你终究会一无所有！你爱的人会离开你，爱你的人会伤害你，而你无法阻止——就像今天那样。”

男人微凉的指腹刮过他的面颊，丰润的唇弯出讽刺的笑意：

“金色的鸟笼，舒服吗？”

顾长野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不去搞演讲简直都可惜了——这动作，这语气，这内容，句句打在他的痛点上，搞得他现在听得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拿根棒球棍去把某个兔崽子鲨了！

但他心底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冥冥之中，有一股温和的力量在不断消解他内心深处愈发蒸腾的负面情绪，于是他此刻还能以一种轻松的心态观察面前的这个，帅气小伙。

啊啊老子果然是这本小说里长得最好看的人之一！！！

他神游地想着。

顾理秀似乎能看穿他内心的无聊想法，突然松开钳住他的下颔，面无表情地用双手撑住木椅的扶手，力道一压，木椅立刻摇晃了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细响。

顾长野原本表面上维持的平静几乎要崩裂了，如果不是内心一直在给自己催眠“没事没事没事这家伙只是段残魂不可能杀本体的不可能不可能……”他可能当场就要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

“睡醒了没有。”顾理秀冷冰冰地问。

顾长野：“……差不多吧。”

这样敷衍的回答显然得不到任何体谅，顾理秀拧着扶手的力道愈发用力：

“你宁可死也不愿意住鸟笼，我知道，裴望远也知道，但他还是一次两次三次这么干这种事情，他不可饶恕——顾长野！看着我！”

两双琥珀眼瞳对视的瞬间，顾长野窥见了面前这人瞳仁深处的火焰。

以焚烧一切的姿态，向他扑来！

他被杂乱且痛苦的记忆包围，无数死亡与重生的影嘶吼着在他脑内挣扎，就像有一百把刀同时从脑仁处生长出来，旋转着将他的脑子绞成泥泞，只剩一滩滴滴答答的，形状奇怪的，肉末。

无法摆脱的，如诅咒般的呢喃在耳边响起，如影随形：

“无论是裴望远还是东霁雪，他们都是书里的人，不，那不算人，对于你来说，只是一条蛆虫，一只蚊子而已，他们是吸你的血为生的，不要再继续提供养分了——你是时候，放弃他们了！”

微小的反抗在识海的深处发生：

“不。”

“他们不是虫子。”

“我不会放弃的。”

识海更深处的混乱地带，浓重的雾从海面上飘了过来，那呢喃如雷阵一般突然落下——

“这可不一定！”

世界即将湮灭于黑暗的时刻，另一个甜美温柔的嗓音划出一道闪耀的黎明：

“就知道他要这么做了。”

铺天盖地的记忆，随着额间相抵的瞬间，汹涌而来。

……

依照电话里的指示独自上山，黑伞的边缘暴雨如注，裴望远拄着拐杖，完全无视了腿部绷带下渗出的鲜红血迹，平静地，一步步走到了小木屋的门口。

那门没有关，只是虚掩着。

裴望远将黑伞收了，立在墙边，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掏出一把枪来，推开了虚掩的门扉。

有个人坐在老旧的椅子上，背对着他，面向风雨凛冽的悬崖，那个人的脚下，是松散的几圈绳子。

突然的闪电将两人的头发照得雪白，光照消逝后，裴望远恢复了漆黑的发色，而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却顶着一头白发缓缓回头，淡漠的眼神不带一丝属于人类的情绪：

“嗨裴望远，我们又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结束这个世界的旅程，新地图要开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最期待的和谐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