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沉睁开眼睛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幅身体经脉纤细，干瘪脆弱，不似他原来的渊阔充盈。

丹田干涸，如同破败的风箱，千疮百孔，他试图调动那点仅有的可用灵力，腹部却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惨烈闷哼一声，后退几步，一手撑着身后石桌跌落下去。

殷红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外头，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他的面前，立着一位执剑青年，身形修长，挺拔如竹。

对方整个人隐匿在暗处，岿然不动，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浑身散发着孤冷气息。

蓦地，青年缓步上前，朝他走来。

锋利的长剑划在山石地面上发出铮铮响声。

一只强有力的手揪住他衣领像揪小鸡一样将他整个人都提起来，“师尊也该尝尝被一剑穿心的滋味。”

那声音凛冽不带一丝温度。

楚沉瞪大眼睛，瞳孔地震！

“先等一等！”

他用尽全力攥住对方那只手，但却阻止不了另一只！

那柄闪动着寒光的长剑像砍菜切瓜似的刺进他的身体，冰冷的锐痛在胸腔中炸裂开来，迅速蔓延至全身。

本就破败虚弱的身子如今雪上加霜。

楚沉彻底脱了力，双腿一软就要滑跪下去，彼时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禁锢住了。

似乎是没捅够。

青年凤眸死死盯住灵气环绕的剑柄，阴恻恻笑了一声，“师尊，对不起，徒儿捅偏了。”

楚沉：“你、你……”

他气的想开口争辩质问几句，可张嘴就是一口腥咸。

鲜艳的红色，顺着嘴角蜿蜒到脖颈，顺势染红他身上白袍。

削玉成骨的手再次握住剑柄，用力一转……

血肉搅动，楚沉只觉得头脑嗡鸣，冷汗直流，飙出了几滴生理性的眼泪。

他大张着嘴巴，呼哧呼哧的喘气，因为缺氧和疼痛，发出轻微啜泣。

耳边再次响起青年恶魔般的低语：“还是拔出来重新刺吧……”

楚沉：“……”

他是真的怕了。

他搞不懂，上一秒明明都已经引动雷劫即将飞升了，还在云海中看到了五彩霞光，可下一秒却识海剧痛，脑中一片混沌，后而急速下坠，不知被哪里刮来的骤风卷入了不知名的空间，魂魄便出现在了这具废物体内。

到现在，他连这具身体是谁以及处于什么境地都还没搞清就生生挨了一剑。

“别杀我……”

他恐惧的乞求，不自觉的紧攥对方衣袍，眼泪像断线珠子似的时不时滚落一颗。

他现在每说一个字甚至每呼吸一下都会牵扯到胸前剧痛的伤口，导致语不成句。

楚沉的脸色惨白，因为哭过，眼尾还晕着一抹艳丽的绯红，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积聚着泪水，望向过来的眼神惊惧又胆怯。

青年一怔。

手掌攫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仰头与自己对视。

楚沉这样脆弱的一面是他从未见过的。

还有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纯净无瑕，跟以往充斥着阴谋诡计的狡诈感不一样。

他狼狈，他害怕。

削瘦的身躯一直在颤，下唇紧咬，泛红的双眸中充斥着恐慌，像是落入猎人笼中的待宰小兽。

大快人心。

心魔渐息。

凤眸一转，忽而就改变了主意，“师尊受伤了，徒儿来帮师尊疗伤吧……”

青年又笑了一下，右掌微抬抹去了楚沉的记忆。

楚沉这才看清他面容。

一张极好看的脸，冷艳桀骜，眉眸堪画，百般难描。

他活了两百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这里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绿，生机勃勃，翠然欲滴。

这里一片混沌虚无，没有天地之分，无数微小的光粒在这片空间中浮动、跳跃，美轮美奂，这便是修士的识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这片澄净的绿色中，有一丝灰气，它正快速的蠕动扭曲，像一条四处乱蹿的毒蛇，正在侵染其它纯净灵识。

【道友！道友！你醒了吗？】

楚沉的脑海中响起一道陌生的男声。

他瞬间如惊弓之鸟，“谁？是谁？”

他自然没有醒，只是神识在回应。

修真者修炼到了一定境界，肉-体与神识就会变成两个独立的存在。

即便肉-体消亡但神识会存在。??

陌生男声一顿：【我是你的接引神使。】

楚沉更疑惑了，“那不是九霄之界的上神吗？”

修者只有在霞举飞升以后才能见到传说中的接引神使，难道这个暗无天日、人不人不鬼的地方就九霄之界？

陌生男声看出他的疑惑??，开口解释：【这里不是九霄之界，只是诸劫小世界中的其中之一。??】

【你飞升时，神魂被人动了手脚，导致魔气侵染，肉身陨落，但因你是司序神祇下凡，时契已至，仍尚未归位，所以我不得不出现助你们一臂之力。】

对于自己身世，楚沉一点都不惊讶。

他的父母从小就说过，他出生时祥云叆叇，紫气东来，有七彩之光自然天降，百兽来仪，福瑞呈祥。

路过的老道给他算命，说他有仙体仙根傍身，身负天命，非凡俗之姿，日后必有大造化。

他疑惑的是，“为什么是助我们，难道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陌生男声又是一顿，【是，但在此之前，我想知晓你到底做了何种有伤天和之事，才会落得此等地步？】

楚沉修的是回春生机道，司掌着天地万物的生息衍化，是铭刻在九霄神册七十二仙之上，三十六神之中的天神，有千万年大功德傍身，按理说不会遭受此等肉身陨落后，魂魄还要被打入诸劫小世界再次历劫的天谴。

楚沉咬牙，倍感冤枉。

他活了两百多年，每日除了修炼就是修炼，连只蚂蚁都不曾踩死，也不似那些散修以及资质低下的宗门弟子们，需要终日奔波，猎杀妖兽换取资源增强自身。

他是人人口中交相称叹的天之选子，他每日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修炼，修行速度一日千里，人送外号：修炼狂魔。

根本没做过接引神使口中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若有，那便是跟楚怀有关！

能在他飞升时动手脚的必然也是楚怀！

楚怀，是他一母同胞的孪生弟弟。

若说楚沉是天命加身的天选之子，那楚怀便是天弃之子。

楚沉前脚娩出，瑞象盈天，轮到楚怀时那些祥光瑞霭便消散一空。

楚沉生来便有仙根，修行一日千里，可楚怀却是体弱多病，终日依靠灵药续命，而且灵根斑杂，连引灵气入体都做不到，即便是父母拼尽所有寻遍天下灵医得到的结果都是不适合修炼。

他六岁那年，楚怀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不退，生机尽失。

父母守在床边哭的死去活来，两人齐齐跪在地上央求他把体内仙根剥离出来给楚怀救他的命。

楚沉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弟弟生病他也很难过，但听这番话还是被吓着了。

他曾听旁人说过，仙根与灵根一样，都是修炼者的根本，如果没有了仙根他将无法修炼。

他内心是害怕和抗拒的。

平素父母就对楚怀更加疼爱一些，不仅因为他这个弟弟体弱多病，更因为旁人都说，他们还在母胎时，是楚沉夺走了楚怀的灵滋和气运，所以才导致楚怀这般惨淡境地。

谣诼相递，久而遂实。

这些话传着传着，不仅楚父楚母相信了，就连楚沉自己都开始内疚。

楚父楚母说他们问过楚沉的师傅元真上人，楚沉是仙命，即便没有仙根也可修行。

仙命者是指九霄之界的真仙，他们不仅超脱肉体凡胎，更是已然位列七十二仙、三十六神之中，司掌一方秩序，不似低阶下仙，轮回历劫时若抵不住尘世中的物诱情牵便会散尽一身修为，会彻底变回普通凡人。

真仙皆有千万年大功德傍身，心智坚如磐石不可动摇，早已免去轮回历劫之苦。

因此仙命者承仙命，不管历劫过程如何凄苦，最终时机一到必然会返归仙位。

可楚怀呢，楚怀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病痛，还长期活在楚沉这个哥哥的阴影之下。

楚沉没了仙根不会死，可楚怀会。

于是楚父楚母就想到了这个法子，他们对楚沉先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后而以死相逼。

楚母哭的肝肠寸断，“你真的忍心看着你弟弟去死吗，那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若不是因为你气运太强，他怎会落得如此地步呢？！”

楚父拉住他的手，“爹知道你是个生性良善的好孩子，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弟弟出事，仙人都是不死不灭的，更何况仙人福佑众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了你弟弟，定然也是功德一件，于你只有利而无害！”

最终，他还是答应了楚父楚母的请求，同意将自己体内仙根给楚怀。

彼时的楚沉才六岁，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楚怀去死，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身父母去死。

了解至此，陌生男声唏嘘不已。

【你那一母同胞的弟弟楚怀本是两世恶人，德行亏缺，恰恰因为沾染了你一丝气运才会轮回投成人胎，这对他来说本就是天大福泽，所以他病痛缠身、为你光华所累，都是他应得的报应，但你却将体内仙根拱手让于他，让他逆天改命，成为人中龙凤，此举实在有违天理！】

不过想了想又释然。

虽然有因果报应，可事实是绝大部分的介入都不会改变最终结果，坏就坏在楚沉是位神明，神明之力是不堪小觑的。

而且神仙堕入凡间被抹除记忆后，或多或少都会受到这些世情百态影响。

楚沉修的又是回春生机道，在心性上，较于常人本就格外仁宥。

事实上，楚沉也没他想的那么圣母。

若知晓楚怀上辈子的事，他定然不会同意将自己仙根剥离出来给他，况且他那时只有六岁，尚且懵懂，未经世事，又受瑶言影响，还真以为自己欠了楚怀的，为此一直愧疚。

再加上楚父楚母逼迫，种种原因造就如此。

现在，知道真相后的他更加愤怒了，“既然有违天理，那有办法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吗？”

“剥离仙根”光是听听就觉得极其残忍。

整个剥离过程需要九九八十一天，如禾苗离壤一般，想要连根剥离需循序渐进，不同的是仙根是他体内血肉的一部分，与丹田相连，施法剥离后丹田折损，楚沉痛的死去活来却不能用灵力或任何丹药治疗修复，否则就会让好不容易剥离出来的仙根又长回去。

那段漫长且痛苦的日子现如今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

楚沉被他的父母囚在狭小的山洞中用阵法困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因为疼痛，他哭的惨烈，可他父母却忙着照顾楚怀，对他没有一丝安慰。

九九八十一天，他们来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倒是楚怀来过一次。

六岁的楚怀望着他的眼神猖狂而得意，“其实我是骗你们的，我根本死不了，我就是想要你的仙根！我们一母同胞，相伴而生，凭什么你是仙命，我却只能当个短命的普通人？这太不公平了，你抢走了我所有气运，还抢走了我六年的健康身体，你理应还给我！”

“你没有仙根也成变成神仙，可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靠自己去争，靠自己去抢！”

楚沉当时只觉得可怕。

他像第一天认识楚怀一般盯着人看了许久，“你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即便得到仙根，也会滋生心魔，不仅无益于修行，更会走火入魔！”

楚怀对此丝毫不在意，“有命才能谈修行，我只要有了仙根就能拥有健康的身体，至于修到何种程度，就不用哥哥操心了！”

他冷笑一声离去。

留下楚沉一人在不见天日的牢笼中继续煎熬。

当时的他本以为自己会忌恨楚怀一辈子，将对方当成铭心镂骨的仇人誓要杀之而后快，可后来他发现自己并没有。

他反而松一口气，觉得自己不再欠楚怀什么，也不再欠父母什么。

此刻开始，他在人世间的债该还的都已还清，终于可以割舍掉这份千丝万缕的亲情，一心一意修炼。

【他拿了你的仙根，承了你仙命，又夺了你气运与功德，此刻正在云阙天逍遥自在，受万人尊崇，还有可能飞升九霄之界成为人人艳羡的下仙，你想要他为自己所做过的恶事受天道惩罚，那便要消耗掉他傍身功德才行。】

楚沉觉得不可思议，“你们天上的神仙是这么容易被取代的吗？”

功德是他千千万万年呕心沥血积攒下来的，却因为仙根被拿走就被顶替了，这以后谁还敢当神仙去！！！

接引神使弱弱反驳：【所以，你没了仙根也能修炼到飞升，而且我都被派下来帮助你们了！你苍毓神君的名号以天道金光铭刻在九霄神册上，享混沌六界所有信奉者的香火，只要他们还在供奉，你神机就不会凋零……的……】

他还未说完，眼睁睁看着楚沉绿色识海中那头发丝粗细的黑气，瞬间变粗了五六倍。

【有人在坏你香火。】

识海中这根头发丝般粗细不断蠕动的灰气其实是晦气，它代表湮灭的香火。

在地界之中，每一位天神都有供奉者，他们可以通过信奉者们的香火来得到绵绵不断的信仰之力，增强神机与功德，信奉者们数量缩减香火凋零，便会导致神识之中出现晦气。

若天神不作为，任由这些晦气不断发展壮大，香火断绝后，天神就会失去神力，神魂湮灭。

所以，不管是天神还是神仙，他们都受天道法则制约，只不过制约的法则各有不同，并非凡人想的那般，飞升九霄之上便会得到永生，假使如此，历经千千万万年，九霄之上早都仙满为患，仙仙高枕无忧，岂不要天下大乱？

【我还要告诉你，没有谁的命格是永恒不变的，神明也是，神明也会历劫失败，神明也会死。】

楚沉愕然，那楚怀就是要自己死？

楚怀得到仙根后脱胎换骨，修行一日千里，丝毫不逊色于他。

就在他飞升的前几日，对方突然打上门。

彼时的楚怀早已不再是那个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的废物，而是大名鼎鼎的九阳剑尊，将兵戈战力之神传承下来的九阳神剑修炼至至臻境界，打遍天下无敌手，成为云阙天当之无愧的霸主。

时易事移。

现在他们的境地完全反转。

楚沉虽是仙体，修炼速度极快，可他一心向大道，无心杀戮名利，修炼的功法极温和，没有杀伤力，被楚怀剑指脖颈羞辱，“仙又如何？我楚怀便是要斩仙！”

众人唏嘘不已。

楚怀虽然是夺来的仙根，可却比楚沉厉害多了，他们想不通老天为何要选这样无能的人做神仙。

将来若魔族来犯，楚怀可以执剑护他们，楚沉又能做什么？

人性便是如此，总是以表象和眼前利益来衡量一个人的能力与价值，却不知楚沉身为生机之神，他的神力滋养万物，若无他，混沌六界内所有灵植异木都会枯萎凋零，直至新的生命之神出现。

在此期间，不光他们赖以提升修为的丹药会因为没有灵草炼制而彻底消失，各界中守护依赖灵药增进修为的守护兽们也会因此暴乱为祸人间。

楚沉看着楚怀冷笑，“你太过功利以至于成为执念，所以才会至今没能突破，你飞升不了，你若杀我，更会滋生心魔。”

楚怀被猜中心事，握住长剑的手陡然收紧，剑刃又逼近几分。

雪玉般的肌肤瞬间划出一道鲜艳血线，触目惊心。

楚沉闭上眼睛。

楚怀却脸色难堪的收了剑，恼羞成怒，“来日方长，本尊定然要你为夺走本尊灵滋与气运付出代价！你若是仙本尊便斩仙，你若是神，本尊便要你香火断绝，神机湮灭，永世不得轮回！”

言罢，他不甘的回望一眼，拂袖而去。

接引神使角度清奇：【你不入佛门真的屈才。】

楚沉咬牙，“我与世无争，只是想早点飞升！”

“莫要废话，赶快告知我破解之法。”

这么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欠楚怀的，现在，得知楚怀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报应，那他两百多年来的忍让是为了什么？

【非常简单，帮助此界中气运之子消除心魔，他飞升后记你千年功德，有了功德加持你便能重塑真身归列神位，待你归位后就可以处理香火和楚怀了。】

语毕，接引神使将一段记忆传予他脑海中。

也就是现在，楚沉才摸清自己处境。

方才拿剑捅他的人叫作谢玉寒。

是位与他一样在诸劫小世界中历受劫数的神祇，但对方比自己还要惨一点。

谢玉寒的苦，要分上辈子和下辈子。

上辈子的谢玉寒是修仙世家的世族公子，他天赋异禀、悟性极佳，拥有人人艳羡的仙根，但却无心修炼。

因为他喜欢上了一个资质平庸的穷酸散修，也就是这幅身体原来的主人——原楚沉。

谢玉寒是在一个冬天捡到了因筑基失败，而丹田爆裂奄奄一息的原楚沉。

他对对方一见钟情，一发不可收拾。

原楚沉全身经脉寸断，他拼尽家族之力为其四处寻找灵药，原楚沉丹田碎裂修为尽失，他以自己寿元为代价，用秘法将自己仙根折损替对方修复，并信誓旦旦表白：自此无心大道，只求白头。

谢玉寒表示他不会再修行增加寿元，他会陪原楚沉一起老去直至死亡。

原楚沉感动不已，两人日久情更浓，随即决定举办合卺庆典结成道侣。

可就在合卺大典前一日，谢玉寒被对方一剑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