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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何所望·其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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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从窗棂照射进来,整座神殿亮亮堂堂,连角落里的尘埃都看得一清二楚。

温衍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江朝那张过目即忘的标准脸。

“昨晚还好吗?有没有着凉?”他听见江朝问自己。

短路的思维闪过一朵电火花。

温衍几乎是以爬的姿势钻出睡袋,跌跌撞撞地跑向神龛,一把扯下了挂在上面的红布帘。

红布帘飘然委地,一尊神像倒映在温衍颤抖的瞳孔上。

正儿八经的泥塑彩绘雕像。

慈眉善目的土地公,佝偻腰背,拄着拐杖,手里托了个金元宝,看上去正是一位有福有寿的好神仙,完全符合人类对仙人的想象。

温衍脚下一软,差点踉跄着从供桌上摔下来,幸好江朝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他。

“你怎么了?是不是没休息好?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补个眠……”

温衍恍若不闻,一把抓紧他手臂,指着土地公神像问:“这就是你们南槐村信奉的神?”

江朝点头,“是啊。”

温衍又问:“村民若有迫切的心愿想要实现,都是来拜这个土地公?”

江朝说:“没错。”

温衍扬声道:“你骗人!”

江朝露出一点忧愁的表情,“我怎么会骗你。”

温衍咬了咬牙,“昨晚我做了很可怕的怪梦,你不是说做梦的时候灵感最高吗?我梦里看见的根本不是土地公!”

江朝反问:“那你看见的是什么?”

温衍打了个冷战。

江朝说:“梦可以是真,自然也可以是假。可以是现实的投影,也可以是愿望的折射。或许你现在看见的只是提示,而不是解答。”

温衍握了握拳,为什么神棍总喜欢打些似是而非的谜语!

“如果我现在就向土地公祭拜许愿,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江朝看着他,平静地说:“我不知道。”

温衍咬牙,“你不是土地公的巫觋吗!”

“任何事物的诞生都需要过程。”江朝道,“我们把种子埋进土地,浇水施肥,令其沐浴阳光,尔后才能生根发芽,结出果实。”

“当然,也不是每一颗种子都能成果。只有等到结出果实那一刻,才能知道自己收获的到底是什么。”

……这是在说什么废话!

温衍既失望又无语。

神殿外,日头更好了,阳光热烈地泼洒进来,黑暗无处遁形。

温衍沐浴在明媚的光线里,回望身后阴暗简陋的神殿,忽然感觉有一丝可笑。

可笑的破庙,可笑的神明,可笑的传说。

最可笑的还是自己。

自己的愿望是不会实现的。

无论自己多渴望、多迫切、多虔诚,念兹在兹,镂骨铭心,它都只是可悲的痴心妄想而已。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但死人不是种子,埋进土里只会腐烂,怎么可能结出果实。

***

守灵结束,全村吃席。

南槐村流传句老话:一辈子有三碗饭,自己只能吃一碗,剩下两碗别人为你吃。

这句话指的,就是出生、结婚和死亡。每个人都只能吃结婚那碗饭,另外两碗饭只能由别人来见证。

不管红事白事,南槐村都会摆上流水席宴请宾客,招呼乡里乡亲坐到一块儿吃顿饭。主人家也不会去收礼金,只要是村里人,都能坐下来大吃一顿。

大概江暮漓是江家人的关系,他的酒席办得尤其盛大隆重,席面从村口一路摆到村尾。十七道菜品全是硬菜,色香味俱全,一点儿都不比城里饭店差。

现场甚至还请来了一支乐队,敲锣打鼓吹唢呐,好不热闹。

温衍穿梭在席间,招呼乡亲们吃好喝好。

南槐村家家户户都养猫儿狗儿,把它们当成亲人样看待。酒席上有不少猫狗三三两两地溜圈打转,吃村民们投喂给他们的食物。

温衍见状,索性拿了个不锈钢大盆,问掌勺的大师傅要了些鱼啊肉啊还有大骨头棒子,准备让这些小家伙好好吃一顿。

他刚把食盆放下,好几只猫咪狗子就滴溜溜地跑过来,围着食盆大快朵颐起来。

温衍摸摸它们毛茸茸的脑袋,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这时,一只小黑猫溜达过来,也想挤进去吃好吃的,但挤了几次都没成功,急得喵喵叫。

温衍浅浅勾了下嘴角,刚想给它拿条小鱼吃,却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这只小猫,怎么和俊俊那只被老鼠药毒死的小黑猫那么像?

温衍伸过手,把小黑猫抱了起来,仔细端详。

没错,就是自己和俊俊亲手埋葬的那只。虽然村里黑猫不少,但俊俊的那只小黑猫花色有点特殊,它的尾巴尖上有一撮白毛。

温衍的手开始发起抖来。

他凑近一点,嗅了嗅小猫身上的气味。

一缕泥土气息飘进鼻腔。

小猫“喵呜”地叫了声,舔了舔温衍的手指。

温衍记得,这只小黑猫原来是不喜欢自己的,每次见到自己都充满戒备,好像自己身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看着活蹦乱跳的小黑猫,温衍的心和脑又一下子乱了。

李花秀母子不怎么出门,没来吃席,温衍提着给他们打包好的饭菜,准备给他们送过去。

小黑猫“哧溜”钻进手提袋,乖巧地窝在里面。

天色渐晚,日头西沉,残阳如血。

屋里很暗,母子俩正一声不吭地吃着饭。餐桌上的还是只有馒头和咸菜,但王海和俊俊的遗像前,却供了新鲜的水果。

俊俊看到温衍带来的烤鸭和炖肉,高兴地围着他转,急不可耐地想吃鸡腿。

小黑猫从袋子里钻出脑袋,灵活地跳了下来。

这下,俊俊连好吃的都顾不上了,他高兴地发出一声欢呼,一把抱住了小黑猫。

“小黑回来了!太好了!”他抱着猫又蹦又跳,“我就知道小黑一定会回来的!”

温衍俯下身,“俊俊,你确定它就是小黑吗?会不会认错了?”

俊俊的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小黑和我是好朋友,我怎么会认错呢?它就是小黑,我的小黑。”

温衍试探着问:“可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

话音未落,本来木然端着饭碗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的李花秀,猛地站了起来。

椅子被撞倒在地,发出很响的声音。

她一步一步朝他们走了过来,散淡无光的眼珠变得炯然有神,像两团幽幽燃烧的鬼火。

她死死盯着小黑猫,沙哑的嗓音磨得人耳膜疼。

“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温衍意识到不对劲,可俊俊没有。他抱着小黑猫,欢天喜地地对他妈妈讲:

“小黑不当心吃了有毒的糖,我把它埋在黄粱山上,小黑就活过来啦!”

说完,俊俊还求表扬似地把小黑猫举起来,等着他妈妈夸他。

李花秀爆发出一声惊恐欲绝的尖叫。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她抄起墙边的扫帚,狠狠朝小黑猫抽了过去。

小黑猫受了惊,敏捷一跳躲开,然后三下两下蹿到门口,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李花秀已经陷入疯癫状态,兀自拼命挥舞着扫帚,仿佛某处潜伏着一只只有她能看见的恶鬼。

这里,那里,这里,那里,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花秀浑身抽搐,整个人像一根被折断的枯树枝,弓着身子摔倒在了地上。

惊恐,痛恨,悲伤,绝望,所有情绪铺满她灰败的面孔,连五官都融化模糊了。

温衍想去搀扶她,谁知她慌不迭地爬到桌子底下,整个人抖如筛糠,抱着脑袋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后悔了,求求你原谅我放过我吧!”

她这一闹,隔壁的邻居都听见了,知道她疯病又犯了。

好几个人过来帮忙,想和往常一样先用布条把她绑起来,免得她伤人伤己。

谁知李花秀力气大得惊人,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被她掀翻在地。

赶来的村民越来越多,却全都奈何不了李花秀。虽然她看上去是一个弱女子,但一丝属于人的知性都荡然无存。

此刻的她,正是被恐惧与悔恨压迫到极限的疯子,它们撕咬着她残缺的魂魄,令她痛不欲生、五内俱焚。

连江朝都被惊动了。

见到江朝,李花秀吃吃地笑了起来。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佛龛前,拿出一大把香烛,点燃。

“我不该拜的。”她说。

“不该拜的……不该拜的……不该拜的……”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现在收回许的愿还来得及吗?”

袅袅香烟里,江朝缓慢地摇头。

“起心动念皆有因果。你改得了心念,改得了因果吗?”

“是吗……”李花秀喃喃,“改不了……改不了……”

“改不了也要改!”

她高高举起那把燃烧的香烛,愤然大张开嘴,毫不犹豫地倒插.了进去。

所有人尽皆骇然。

李花秀把自己变成了一炉香。

混乱之中,温衍发现不知何时,俊俊不见了。

“俊俊呢?谁看见俊俊了?刚才还在这里的!”

天色已晚,昏昏暗暗,南槐村周围又全是山,一个小孩子在外面乱跑着实危险。众人赶紧分头行动,出发去找俊俊。

温衍举着煤油灯,和几个村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河堤边走着。

夜风阵阵,送来一声又一声的猫叫,凄厉哀怨,如泣如诉。

温衍后脑勺一麻,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快点去那边看看,听叫声像是俊俊那只猫!”

月色森白,长草摇曳,煤油灯投下晃晃悠悠的火光。

黑猫摇晃着有一撮白毛的尾巴尖,冲他们龇牙咧嘴地尖叫起来。

漆黑的河面上,一具苍白的小尸体正静静漂浮。

***

俊俊死了。

他是在找小黑猫的时候,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

这条河很深,他又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不识水性。

温衍跟同行的几个村民抬着尸体。

担架是用树枝临时扎的,虽不结实,但俊俊小小的一个娃,躺在上面问题也不大

温衍踩到一块湿滑的泥土,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磕在地上。

“你没事吧?”一个村民把他扶起来。

温衍摇摇头。

他心惶惶,身后如拖行着一块千钧巨石。

他再一次见证了生的脆弱、死的残酷。

前一刻还在开心地与小黑猫玩耍的孩子,怎么转眼就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这孩子是李花秀唯一的亲人,是她与这世界仅有的联系。李花秀看见尸体会是什么反应,温衍实在难以想象。

一行人回来时,李花秀的情况还没稳定下来。邻居大婶拿了凉水和烫伤膏,想帮她处理一下口腔内的伤口,结果被她猛地撞开。

“不拜了……真的不拜了……我收回……我收回还不行吗!”

李花秀伸长了手臂,又去抓散落在地上的香烛,拼命想要倒插.进自己嘴里。

温衍他们走进堂屋,把担架放下。

空气瞬间冷寂下来。

尽管温衍在俊俊的尸体上盖了自己的外套,但李花秀似乎还是预感到了底下藏着的是什么。

她缓慢地站立起来,拖着脚步蹒跚走近。

衣服被哆哆嗦嗦地掀开,露出俊俊泡得鼓胀泛白的尸体。

旁边几个守着她的村民严阵以待,战战兢兢,生怕李花秀再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天大的打击连正常人都要崩溃,遑论李花秀这么一个疯癫之人。

可李花秀并没有。

她只是仰起头,发出一声哀嚎。

怆地呼天,剖肝泣血。

然后,她把衣服重新给俊俊盖好,整了整散乱的头发,把脸擦干净,对众人深深鞠了个躬。

“谢谢各位乡亲的帮助,我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真是对不住了。”

“现在已经没事了,那么晚了,乡亲们请快点回去休息吧。”

面对相依为命的独生子的死,她举止礼貌,口齿清晰,言行得体,情绪不起一丝波澜,简直平静得反常。

村民们面面相觑,这还是那个丢了爽灵的疯女人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难不成……李花秀的爽灵回来了?”

有几个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待众人纷纷散去,破败老旧的屋子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寂寥。

空旷的堂屋里,只剩下温衍和李花秀面面相对,他们和俊俊的尸体一样,默默不能语。

良久,温衍开口打破了死寂。

“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一回事吗?”

李花秀翕动惨白干裂的嘴唇,“知道得越多越危险,我告诉你,是害了你。”

温衍求她道:“这对我很重要,我真的很需要知道。”

李花秀说:“我能猜到你在打什么主意,但我真心劝你,千万别。”

“我们一家三口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死的死疯的疯。你是个好人,该放下就放下,好好过今后的日子才是正道。”

“可是,我已经没有未来了。”温衍道,“我现在这样,和死了疯了一点儿区别也没有 。”

李花秀低下脸,捂住额头,很慢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肯说。

温衍道:“小黑猫是我和俊俊一起埋的,我确定它当时已经死了,而那座土地庙又有着实现人愿望的传说。”

“所以,我是不是能认为,把尸体埋进黄梁山,并向土地神祭拜许愿,就能实现死而复生?”

李花秀慢慢抬起头,皱紧眉头。

“你在说什么啊?”她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讥嘲和恐惧的怪异表情,“南槐村哪儿来的土地庙啊?”

温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李花秀拔高音调,尖声道:“这鬼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土地庙,里面供奉的也不是土地公这种正神!”

“可江朝说……”

温衍的声音戛然而止。

等等,江朝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里,可有一个字明确说这座庙是土地庙、供奉的神是土地公吗?

没有。

自己之所以这样认为,只是因为那座庙看上去像土地庙,匾额上题着“土地庙”三个字,佛龛里供奉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土地公。

看见的是这样,认知也变成了这样。

可真实真的是这样吗?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的吗?眼睛不会被欺骗吗?

温衍浑身一激灵,一种奇异的感觉流窜遍全身。

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兴奋。

他正在洞见真相,接近愿望的本质,窥见潜藏在美梦成真背后的可怕阴影。

“你在那座庙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写攻噶了全村一起吃席的情节,不知道该说什么……(摸摸索索开始点烟)

其实死鬼男人是为了让衍衍老婆吃到流水席的硬菜才故意让自己噶了的,他超爱(确信)

日常求专栏收藏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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