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问，随即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该说不说的，这么扭曲的表情他做起来也依旧十分赏心悦目。

我这个人，没什么道德感，区别于广域道德观来说，我对男女都可以欣赏；区别于现代道德观来说，我对窝边草也能多看两眼。

长明在我眼中就不逊于清久祺。

他有一双标准的桃花眼，搭配着挺直的鼻梁和深邃的眉骨看上去有种混血感。当然，在广域没有混血这种说法，但他比起沿海之人皮肤要白些，或许也有鲛人的血统。他的五官轮廓清晰，眉不点而黛，笔直锋利，唇锋鲜明，显得威严肃穆，正直端方，然而鼻头耳垂却润泽圆柔，平添几分随和。

长明像是夏日正当午，一片轻云掠过日头。

你既担心不知何时轻云吹散，依旧是烈日炎炎，可又贪恋此时那种久旱逢甘露的清爽快意。

“……掌门不是这样的人。”

他叹息道。“此时说来复杂，仇前辈，你方才要帮助……小掌门？”

他看向角落的小鲛人，显然也十分不忍，对我来说那是刚认识几天的小可爱，对他来说却是几十年的掌门师伯。

他应该比我更难接受清久祺现在的样子才对。

我收了短笛，却还沒放开他的手，将信将疑看着他。

“既然不是献祭了你，那你怎会对这幻象如此熟稔？又为何神念能穿越二百年，跟我而来？还是说……”我越说神色越是危险晦暗，到后面压低了声音摆明威胁意味：“你其实是逆转轮虚幻出来的一个影像，想要迷惑于我？”

长明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道：“……赴约之前，掌门师伯前来劝我莫要与你兵戈相见，我不同意，掌门师伯便设下阵法将我困在海宫内。然而没过多久，阵法忽然崩裂，不待我查看，意识就被拉到了一处混沌当中，我虽然努力想要抵御那种混沌，却也偶尔才能得片刻分明，直到刚刚才彻底重获神智，也比你来时早不了几刻。”

显然是他不想现在解释，但我太过胡搅蛮缠，他一向拿我没什么办法，要么说这孩子好呢，懂得尊重前辈。

“至于掌门，我方才已经试过想要接触他，或是同他说话，都无果。恐怕我们在此地只是旁观者，只是不知道此处幻境由何而生，我们又是为何进入？”他眼中有些迷茫的神色：“仇前辈，难道掌门代我去同你应战了？我们现在在他的幻境中？”

……他说的若是真的，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其实不必他说，我和他在此地又说又打这么半天，小鲛人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足以佐证他说的是真的。

我先放开他的手：“我和清久祺的事，也说来话长，而且你肯定不会相信这事有多奇怪。”

毕竟一觉醒来回到二百年前，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

既然不能帮助小鲛人，我左右看了看，玉简内的幻境似乎并不完善，而每当我靠清久祺太近，这幻境就隐隐有要崩溃的架势，我只能在地牢周遭看了看，寻找破解之法。

说来我是跟着逆转轮进来的，我伸出右手，那上面的眼瞳印记仍是张开的。

——难道要让眼睛闭上才能离开？

长明见我不说话，左看右看，也没打扰我，只是站在一旁凝视着小鲛人，尝试想要挪动一点干草，或是凝聚内力帮助小鲛人疗伤，种种尝试皆是无果。

就在我二人都一筹莫展之际，地牢外蓦然传来脚步声。

一般人看不出来，我却看见原本昏死的小鲛人耳朵立时抽动颤抖。

该说不愧是清久祺，即便如此年幼又重伤濒死，依旧如此警觉。

我们看不清门外的人，只能听见声音。

那是个少年，他呼吸急促，压低声音，像是偷偷来的：“你怎么样，还好吗？我上次给你的伤药你为何不用呢？”

他急切地伸手到地牢里，这下我们能稍微看清些，那是一只白皙瘦弱的手，中指上有一枚小痣，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少年的手在干草堆里翻找来去，就在此时，本来脱力的小鲛人竟然暴起，他如一只鱼儿弹跃而起，枯瘦染血的五指死死扣住少年的手背，力道之大几乎在那上面抓出血痕，少年紧接着迸发出一阵惊泣，小鲛人慢慢抬眼，与我认识的小鲛人不同，那眼神里没有清澈善良，唯有不甘和怨恨。

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叫逢摇来见 我。”

我身侧的长明忽然一阵摇晃，我转头看见他身形越发模糊了，我顾不得清久祺那里发生了什么，赶紧去扶住长明，他急喘两声，一把扣住我手腕，语速极快：“仇宴，我觉得有什么在排斥我，我可能马上就……”

他话音未落，身形彻底消失在我眼前。

我怔在原地，方才他消失的一刹那，我心口竟然有强烈的痛感和恐慌。

天知道，在我进入时空隧道的时候都没这样。

然而没给我回味的时间，在长明消失后不久，我的神识也遭到驱逐，经过一阵纠缠磋磨，再睁开眼时我压制住胸腔中翻滚的恶感，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我的海景小别墅里，而手中的逆转轮眼瞳半遮半掩，似乎将要闭合，却又同什么在对峙。

冥冥之中我觉得这种固执的抗争似曾相识，下意识催动功法将内力汇聚在逆转轮中，同时收回玉简。既然长明说玉简幻境在排斥他，那么很有可能现在的玉简已经不再能触发逆转轮，而是与之对抗。

果然，玉简拿走之后，逆转轮吸了我一部分内力，终于稳定下来，眼眸虽然仍旧半开，却不再濒临闭合。

我松了一口气，逆转轮却好似有自主意识一般仍在吸收我的功力，直到几要将我抽干，在我后悔之前，一个人形缓缓凝聚在我掌心。

……哦豁。

这个刺激了。

从前听说过拇指姑娘，小精灵，小牙仙，我还以为那是西幻区的专属福利，没想到我们仙侠玄幻区也有这个待遇啊！

不愧是我！

我掌心的眼瞳之上，浮现出的正是和刚才一般等比例缩小的，正在打坐的小长明。

我忍不住伸手想戳弄两下，谁知直接穿过了他半透明的身体。然而即便没碰到，也惊扰了正在打坐的小长明。

他显然也对眼前的状况十分迷惑，尤其是当他看到我这么大一只的时候，显然没弄清楚是他变小了，还是我怎么忽然这么大。

然而等他快速扫视了周围，多半是觉得就算是我变大了，也总不可能弄出一屋子符合我尺寸的家具来，他站起身，信手整理衣摆的动作都那么潇洒。

“仇前辈。”他抱拳一礼：“请问，发生何事了？”

我知道这个人，虽不至于像是慧言慧痴那样宁死不打诳语，但多数时候都不愿意说谎。他此时眼神清明，显然不是假话。

长明能够藏身逆转轮之间必有缘由，我本以为是清久祺拿自己门人献祭了神器，但长明已经否认。那么，长明到底为何跟着我回到了二百年前呢？

清久祺困住长明的阵法有玄机？为何那阵法会突然崩裂？

又或者，长明的异样与清久祺无关，那么长明的穿越就只有两种可能：因为我或者因为逆转轮。

我倾向于后者。

因为长明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藏身在逆转轮中，还以这样诡异的方式存在的。

我思绪急转，却也没耽误向他解释事情原委。

不管怎么说，长明的到来对我来说是意外之喜。一是因为一百四十八年间，能让我引以為友的就只有长明和吾心茫两人，先前走的急，没跟长明道别，我是有些遗憾的，没想到长明阴差阳错跟了来，他在二百年前可只有我一个熟人（小清久祺算半个吧），这可让每次都得跟清久祺上演抢人大战的我美坏了。二嘛，长明栖身逆转轮，我对这个跟我骨肉合二为一的神器也十分好奇，若能以长明为突破口解开神器和穿越的秘密，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添油加醋跟说书似的跟长明把我是怎么来的以及他栖身的这个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了一遍，长明的情绪在我的讲述之中迅速稳定，等我一说完，他便开口道：“不合理。”

“仇前辈，我认为，十位掌门都不是自私之辈。”

长明正色道。“掌门师伯确实思念前任掌门，但掌门他毕竟……情魄已祭。”

我不理解了，清久祺情魄已祭这件事天下皆知，但大家也都不知道这事怎么一回事，我理解的是这人从此以后断情绝爱，没对象了，但长明却好像有别的理解。

我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长明沉吟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这等长辈秘辛该不该说，但最终还是说了。

“情魄，其实并不是我们所说的魂魄一部分，而是鲛人天生的鲛核。纯种的鲛人，会在心口附近生长这样一处核心。传说上古时期，鲛人因为久在深海，□□素质比人类强悍许多，大多少年时期便能通窍乃至于聚力，因此鲛人升域者众多，然而却十有八九陨落跌入迷沱域。悔恨之灵亲自探查，发现鲛人虽然修武，却未脱兽性，既然是兽，就会惧怕身为万灵之长的神龙，故而难以升域。悔恨之灵因此寻找到慈帝唐吾，希望唐吾能够公平对待鲛人一族。唐吾为遏制鲛人兽性，赋予其鲛核，能让鲛人拥有人性。然而拥有鲛核的鲛人似乎陷入了另一重诅咒，他们变得极为浪漫，憧憬人世间的情爱，到后来升域者越来越少，鲛人族群也越发凋零。”长明在阐述这一段传说的时候无悲无喜，将一个童话故事说的像个论文。“因此，鲛核的说法越来越少，而唐吾赐鲛人情魄的说法则越发广为人知。仇前辈的理解也是对的，失去情魄，确实会断情绝爱，但实际上是失去人性，不仅仅包括爱情，还有亲情，友情，乃至于道德感，是非观。”

“等等，清久祺可是公认的上三洲魁首，为天下苍生操碎了心，照你这么说，失去情魄就变成兽了，怎么可能？”

长明早就知道我会这么问：“那是因为，掌门师伯失去情魄之后写下了百条戒律，他的自制力超乎常人，即便不能理解有些事为何要做，却依旧会做。有些没有写在戒律当中的事，我师父也会私下同师伯商议。”他似乎察觉到话题扯远了，于是扯回来：“所以，我师伯他现在是绝不可能体会到失去前任掌门的痛苦和悔恨的。”

我恍然大悟。

也就是说，清久祺失去情魄后祭拜缅怀自己师尊都是照章办事，他打从心眼里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只是这厮装得像，事情又做得滴水不漏，才这么多年未曾露出马脚。

这样看来，如此的清久祺，确实不太可能写下这个愿望。

没等我思考完，长明又开口了。

“还有，我认为掌门师伯设下的阵法之所以会崩裂，是因为施法之人……”

“已死。”

作者有话要说：河神：邪恶的魔头啊，你掉进河里的是这个长明（半透明版），还是长明（拇指姑娘版），或者是这个长明（正常版）？

仇大魔头：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全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