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颜跑完400米往回走，摸了摸口袋，找出几颗已经捂热的硬糖，懊恼地拍拍头，今天一下子居然忘记了。
回到看台，正犹豫着是否要将这给江念，却没看见江念的身影。
也许上厕所去了吧，低头擦擦汗，将带来的外套披在身上，在凉风中抵御些许寒意。
“学委，你回来了？”
闻言，沈慕颜抬起头，微微笑了笑。随后有些疑惑道，“柳冉，你不是跑800米的吗？”
“我，我脚崴了。”柳冉抬了抬脚踝，露出吃痛的神色。
柳冉是和沈慕颜同跑400米的选手，刚刚冲线时崴了脚，不过在沈慕颜在她前面，倒是没注意到。
“你去休息一下吧。”沈慕颜关心了一句，顺便扶了她一把，看着她向后走去。
“对了，那现在我们班的800谁跑啊？”沈慕颜扶着对方坐下后，准备寒暄一句再行离去。
“啊？不知道，我也才回来。”柳冉摇摇头，转头向体委，刚刚冲线后就有同学将消息告知了体委，对方应该已经做了安排。
“体委，咱们班800现在谁跑？女子。”
“江念。”
“什么？”沈慕颜见柳冉开始了和别人的聊天，自行准备离开，刚抬起脚，就仿佛也崴了一般，晃了一下落回原地，转身有些不可置信，又问了一遍，“谁？”
“啊？”体委被这一通语气局促，其间满是焦虑的问题问得惊了一下，赶忙如实解释道，“江念啊…她自己同意的。”
这倒不假，体委确实对江念并不熟悉也没什么好感，但也远远未到讨厌的地步，刚刚接到柳冉受伤的消息就拿起表准备紧急问询也没有人愿意顶替，正好江念在身边，她就随口问了一句，没成想江念就应下了。
“我可以上的啊。”沈慕颜懊悔地嘀咕一句，旋即转回头，并没有怀疑体委的动机，只是继续说，“她什么时候走的？”
“几分钟了，可能已经检录了。”体委见着眼前有些奇怪的沈学委沈校花，认真地补充道。
沈慕颜不走心地颔首作别，走到栏杆处，轻轻低伏着身体，愁上心来。
江念那般体质能跑这么远会很累吧，她不是说不跑的吗，应该不会有事吧…
…
因为没有带换的衣服，江念就穿着刚短过膝的短裙上了跑道，明明已经临近中午，温度却并不见高出几分，微风包裹了双腿直至侵袭到全身，不断刺激着小腹。
小腹的阵痛，脑袋的昏沉，身体的不适，像道道枷锁，反而将江念逼上了跑道，等到发令枪响起的那一刻，江念再也忍不住冲了出去。
因为突然的运动脑袋一阵眩晕，稳住脚步，抬头望向逼仄的灰暗天空，身体的不适与疼痛这被肆无忌惮的恐惧所压制，江念不再理会任何的感觉，加快了步伐，一会下来竟也跑在了前列。
一圈下来，刚起跑的那种舒爽感悄悄褪去，沉重感从脚沿着被风覆上一层凉意的双腿一路往上，裹挟着身体其他部位难受到达大脑。
呼吸渐渐急促，疼痛感交杂着恍惚感传播开来，可是眼前的灰暗仍未消去，没有一丝丝哪怕是恢复苍白的迹象，更有时不时蒙上一层黑暗的迹象，江念没有停，即使脚下发软，她也没有停，从前从未跑过这么远的距离，新奇的感觉刺激着她继续向前。
不前不后，江念越过了终点线，她不想停下，可是前面来搀扶同学的人群聚集过来，她不得站住脚步，终究是逃不出这个灰白的监牢，不适感追上江念，山呼海啸地包裹她愈发沉重的身体。
江念再也撑不住脚步，走到一旁靠墙的角落，蹲了下来，剧烈的疼痛和眩晕阻断了江念有所动作的能力，在看见沈慕颜像这边而来的模糊身影后，连所有视线都被一片漆黑所阻，意识被牢牢锁住，再也动弹不得。
沈慕颜冲过惊呼的人群，走到被计分老师扶起的江念身边。
早先沈慕颜就站在了栏杆处远眺江念的身影，在发现江念过线却又无人前去搀扶的一瞬间沈慕颜就带着用过的号码簿匆匆而跑下，可是担心的状况还是早了自己一步。
紧闭的双眼，苍白的面容，密布汗珠的额头，虚弱的呼吸，冰凉的手，微微颤动的身体，沈慕颜将她靠在自己的身上，捧住江念发凉的脸，掐了掐她的人中，却不见效果。
这时看台上的贺斌也匆匆赶来，“怎么了？怎么了？”
“老师，她晕倒了，掐了人中，没有效果。”沈慕颜拼命止住所有话里的颤抖，流畅地把事实复述了一遍，随后继续道，“送医务室吧。”
“对，对，医务室，来个人，和沈慕颜一起把江念扶一下。”贺斌匆忙向台上喊了一句，神色担心地翻了翻家长群，但很快又关闭了手机。
“不用了…两个人太慢了，我背她吧，快一点。”说着侧过身体将江念的双手交叠在自己的脖颈前面，再蹲下来，让贺斌搭把手扶正了江念的身子，微微倾斜着站起来，双手拖住江念。
沈慕颜身体素质不错，但一番运动下来也有些许劳累，可站起身来却并不觉得很艰难。
只能说是江念太轻了，一阵心酸，却顾不得担忧。和一旁交代完班委看管班级的贺斌点了点头，朝医务室跑去。
到了医务室，大门敞开着，匆匆走进去，将坐在那里的校医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她晕倒了，您看看？”贺斌率先说道，“我是她班主任。”
沈慕颜把江念放在床上，半倚靠着，江念紧咬牙关，脸色不见好转。
“她早上不吃饭，可能低血糖了。”沈慕颜一手扶着江念，边朝着慌忙站起的校医扬声道，“我掐过人中了，没有用。”
“喂点葡萄糖吧？”贺斌这时候顺势补充道。
“啊，啊，葡萄糖没有了…”校医过来的动作止住了，一时也不禁着急道，“早上被领完了，一群小兔崽子，校领导还跟着胡闹，这事哎…”
沈慕颜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呼吸有些急促，大脑在飞速转动。
“我回去拿？”贺斌闻言就要走。
“不用了，我看见我们班好像也没有了，而且，来回太远了。”沈慕颜收住呼吸，稳住声音，“去医院吧。”
遇到事情大事化小固然好，不过化不好就麻烦了，贺斌自己也不懂这些东西，但也明白稳妥一点的总归没错。
贺斌顿首想了想，点点头，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又打电话给了校长报备。
学校离市里的医院并不远，这个时间段医院恰也并不忙，救护车一会就到了。
身为班主任，贺斌自然是决定自己陪同，“沈慕颜，你先回去吧，我跟着去医院。”贺斌倒不担心收费，校长的意思是费用学校到时候会尽快报销给他，后面再和学生那边商量收取。
“老师，我来吧。”沈慕颜早就把江念又背在了身后，正色地朝贺斌说道，语气坚定仿佛不容置疑，“费用的话您不用担心，我先付，另外班上那边也还需要您呢。”
贺斌晓得沈慕颜的背景，思索再三，答应了下来，“那我交代完班上工作，一会赶过去。”
沈慕颜应下，背着沈慕颜沿并不长走廊走到门口处，停下的救护车上下来两个医护，将江念移到了担架上，往车上走去。
“小姑娘，我们这边需要一个人陪同，是你来吗，是的话赶紧上来。”见沈慕颜愣在原地，医护回头和声地提醒，同时脚步不停地将担架抬上了车。
沈慕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刚刚的担心占据了脑海的全部位置，恐慌充斥着内心的每一个角落，全然没有一点心思考虑接下来的事，也完全没有想到救护车陪同她也是要上车的。
当担忧在见到救护车来的一瞬间有所消减时，另一股惶恐无法遏制的涌上心头，在秋风里愈演愈烈。
“小姑娘，怎么说？”医护放下手中的担架，皱了皱眉“你没事吧？”
“没事。”沈慕颜内心沉了沉，在看到江念的身影从眼前消失的时候，颤抖地回应，咬咬牙，坐上了车。
对于江念之外的另一种恐惧快要抑制不住，在车辆发动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倾泻而出。
记忆里模糊的碎片的，火光，救护车的滴嘟滴嘟声在眼前不断重叠，一样又不一样，看不清的身影交杂着看的清的事物，恍惚感在封闭的车门里肆意横行，避无可避。
“嗯…”沈慕颜嗓子里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极低的痛苦□□，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没事吧小姑娘？”坐在一边的医护一边给江念插上输液的针管，抬首却看见沈慕颜的异常。
“没…没事，就是有点累。”沈慕颜苍白着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又低下头掩埋抑制不住的压抑和难受。
救护车呼啸着经过一处刚刚亮起的红灯，一辆电动车突然驶过，一阵急刹，沈慕颜恍惚地差点没撑住，手压在了江念的手上，身体低伏着，思绪晃开，定睛看着眼前皱着眉神色愈发痛苦的江念，嘴巴微张，似乎有什么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勉强可闻，“慕颜，沈慕颜，不要走…爸爸妈妈，不要走，求求你们，不要走…”
“不要走…爸爸，妈妈不在了，你不要走…”那年自己的声音响起，记忆的模糊和眼前逐渐清晰的空间再次重叠，脑海里自己的身影重映在了眼前。
所有东西悄悄归位，记忆深处的锁咣当落地，眼前的人也在自己的记忆的迷雾里找到了她自己的位置。
“你好，我叫江念，你叫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呀？你不想和我们玩吗？”
“没关系呀，我愿意和你玩。”
“你妈妈不在了，那我照顾你。”
“又见面了慕颜，你还记得我。”
“原来你比我大一届啊。”
“你许的什么愿呀？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哼。”
“啊？你要转走了吗？”
“那你不要忘了我哦，慕颜。”
沈慕颜直起身，看清了眼前人的全貌，和记忆那个一样好看，一样温柔，却多了些让人心疼的成熟和难掩的脆弱。
“对不起，念念…对不起，是我忘了，对不起…”
记忆里的那一抹身影回到了记忆中，眼前清晰的身影起却模糊起来紧接着肆无忌惮地占据了思绪，就像最近的日思夜想中那样。
…
“你好，我叫沈慕颜，你叫什么。”
“江念。”
“念念，你不要躲着我了好吗？”
“好。”
“念念，对不起，昨天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的，你理理…”
“嗯。”
沈慕颜拼命地止住喉咙里沉默的震耳欲聋，嘴唇连同身体微颤着，眼前的空间让她想要逃离，又害怕从此离去，再次遗失再次遗忘。
救护车渐渐减速，前面的司机招呼着医院大门开门，几个医生推着病床在前面空地等待。
到了。
“小姑娘，我们准备下车了。”医护的声音响起，车门打开，并未久违却恍若隔世的空气从外面涌进来，刚刚的一切就如梦似幻，却又无比真实，江念的担架被抬起，融入了与记忆里区分明显的外面那个全新的世界。
沈慕颜片刻反应过来，匆匆起身，追着病床一路小跑向着急诊区而去，穿越人海奋力前行，却始终慢上一步，最终止步于抢救室亮起的灯前面，江念的身影终究还是不见了。模糊着消失在眼前，清晰着重归于脑海。
抢救室的大门沉沉地合上，沈慕颜的身体不堪重负，近乎跌坐在门口冰凉的椅子上，身体却没有就此停止颤动，害怕的，担忧的，惊喜的，震动的，心痛的，恍惚的，悸动的…
千万种感觉郁结于心，压的沈慕颜喘不过气来，眼中发酸，却又无泪落下。
“念念，你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