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法律？”迪利亚神父混杂在人群中，他的眼神怨毒，发出一声冷哼，然后蓦然提高了音调。
“你把宗教放在什么位置上？！”迪利亚神父向着理查德发出质问。
“妄你还是一名警探！连信仰都没有！你怎么配做警探？！”
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人群突然又开始窃窃。
理查德被围拢在逐渐喧沸的人群中间，他忍不住往后退。
可是根本就没有退路，他身后就是柴禾堆，柴禾堆上立着十字架，十字架上钉着查克，顾云野试图将穿过查克掌心的长钉取下来，但是却根本没有用。
“大家安静！”什威克大声吼。
“异种？什么是异种？”什威克厉声质问。
“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是某些人要假借着宗教的外衣，行巫蛊与戕害之实！”
“之前在林肯小镇上兴风作浪，制造出无数起杀人罪行的三名凶手已经被我们绳之以法了！”
“我！什威克！我以我自己的健康与名誉起誓！”什威克举起右手，他做了一个发誓的手势。
“林肯小镇的警队将会守卫大家的人身安全与财产安全！”
“但是我们绝对不会允许有任何私刑在林肯小镇发生！”
“如果真的有人违法犯罪，警队将会把他缉拿归案，然后交由林肯小镇的法院审判！”
什威克鹰样的眼眸扫过人群，人群就好像被蓄养的绵羊一样，瞬间变得乖顺。
“没有任何人有权力，随便找一处空地，架起柴火堆，就要烧死一个无辜的人！”
什威克准确找到混在人群中的迪利亚神父，他严肃又充满警告意味的视线凝定在迪利亚神父脸上。
迪利亚神父那张皱缩的老脸变得愈发阴沉。
“先把他们两个带回警察局！”什威克猛一挥手。
他冲理查德使了个眼色，让理查德先快点把人救下来。
“他们就要把异种给带走啦！”迪利亚神父在人群中振臂高呼。
人群开始出现窸窣的骚动。
一群人一旦汇集在一起，他们就失去理智与判断。
他们成为蚁群，被操控，被利用，渺小的个体不断累加，但是人搭不出通天塔，人只能毁掉他们已有的一切。
“大家都安静下来！”什威克不由得提高自己的声调。
“异种？什么是异种？谁又是异种？是不是他说谁是异种谁就是异种？”
喧闹的人群又变得鸦雀无声。
“如果有一天他也指着你，说你是异种呢？”什威克伸手指向一个冲在最前面的男人。
“可我、我根本就不是异种啊！”男人被高大的什威克指着，他一时语塞。
“那你又怎么能证明被绑在十字架上的那个可怜人就是异种呢？”什威克的眼神熠熠。
“如果有一天，你也被不问青红皂白地绑在十字架上，被用线缝住嘴巴，什么为自己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口，马上就要被烧死，你要怎么办？”
“我......”那个人在原地踟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任何事情都要由证据说话，都要走法律的程序！”
“理查德！把他们两个带回警局！”什威克挥一挥手，一派不容置喙的气势。
“等我们把事情都调查清楚了，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是！长官！”理查德后脚跟用力撞在一起，他向什威克敬了一个礼，然后便手脚并用也爬上柴禾堆，凑到顾云野的耳边说话。
“顾，”理查德小声，“咱们先回警察局吧！现在的场面已经暂时被控制住了！等回去就好说了！”
“好，”顾云野点头，他全心全意在查克的身上，现在已经弄出了一脑门的汗，“你也来帮我看看，他手上的钉子怎么也拔不掉......”
“当然拔不掉！”迪利亚神父扒开人群走出来。
“那是神给他钉上的钉子！凡人怎么可能拔的掉！”
“神？”顾云野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
“我看你是神经病！”
迪利亚神父并没有理会顾云野的反讽，他径直走向柴禾堆。
“你们这帮愚蠢的警察！”迪利亚神父大笑。
“你们要证据？神还需要讲什么证据吗？！”
迪利亚神父猛一挥手，查克身后的十字架上突然腾起火焰。
理查德惊呼一声，他一把抱住顾云野的腰，两个人从柴禾堆上摔下来，在地上翻滚了两圈然后停住。
顾云野抬头，他看见被烈焰吞噬的查克。
“查克！”顾云野站起来，理查德从他身后将他紧紧抱住，顾云野奋力想要挣脱。
他要去救查克。查克还被绑在十字架上。
“顾！”理查德差点就被顾云野挣开，他拼尽全力死死扣住顾云野的腰身不放手。
“顾你不能去！你就算现在冲上去也救不了他！”
“大家看到了吗？！”迪利亚神父站在巨大的柴禾堆下面用力挥动他的灰色袖袍。
“这就是异种！”迪利亚神父伸手指向十字架上的查克。
“造成林肯小镇水资源污染的罪魁祸首！被上帝审判的罪人！”
“如果他不是异种，为什么他的身上会无端燃起大火？！”
迪利亚神父伸手指向什威克的脸，橙红色的火焰映出他精神昂扬到病态的脸庞。
“因为那是上帝的震怒！是神的责罚！”
最后一句话彻底点燃了围观群众，大家一时之间哄闹着拥上前来。
“烧死他！烧死这个异种！”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小镇的污染就会解决了！”
“理查德！顾云野！”什威克站在激荡的人流之中，仿佛一尊铁塔。
“快走！”什威克冲他们挥舞手臂，然后大吼。
就算是铁塔也会被冲垮。
“查克！”顾云野看着查克的面目一点点在火中模糊，他感到自己心如刀绞。
那个他在供水厂认识的苍白又羸弱的青年，中途下工休息的时候一口气能喝掉整整六杯水。最开始的时候他总是喜欢盯着自己，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因为睡眠不足而布满了红血丝，瘆人得很，但是当他告诉乔治他们金牙还私藏了一部分净水的时候，那双眼睛看起来又变得欢快又友善。
后来在教堂里面，顾云野再次见到查克。那个时候他已经被牢牢钉在十字架上，嘴唇被缝线缝上，每说一句话缝线就收紧一分。就算到了那个时候，他的面上依然带着微笑。他解答了顾云野他们的疑惑，召唤出一只乌鸦与他们同行，帮助他们化解了林肯小镇上一场巨大的灾难。
但是现在查克被钉在十字架上，烈焰焚身，顾云野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疼。
但是查克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
一开始他是供水厂里做着最危险最累的工作的一个普通青年，他的□□一点点被污染腐蚀，一点点腐坏。然后他变成了“第三类人”。是的，“第三类人”就是迪利亚神父口中的异种。可是异种的评判标准究竟是什么？那些曾经的受害者，那些尽管自己已经不再是人类，却依然很努力地保护着其他人、保护着这个小镇的异种，他们也该死吗？
用以区分两类人的唯一标准难道便是这么单一吗？
要判定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更重要的，难道不是看他的心吗？
顾云野感到强烈的悲伤与强烈的愤怒。
这两种情感交织，犹如潮水一般袭来。
“顾！顾我们先回警察局去吧......”在混乱暴怒的人潮中，理查德抓住顾云野的手腕，他的面容惊恐，看着顾云野的眼神几近哀求。
“他们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场面太混乱了......我们根本控制不住......”
“我们先回去吧......不然会出事的......”
顾云野被理查德拉着，他们紧紧跟在什威克的身后，一张张愤怒的脸庞映入顾云野的眼帘，像是麦田上的一簇簇火，愤怒地燃烧，终将吞噬一切。
如潮水般袭来的悲伤与愤怒都退去，最后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顾云野仍然无法不回头去看查克。
他感到有泪水从自己的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滑落。
他在口中喃喃地喊查克的名字，但是他救不了查克，甚至他自己都像是一只过街老鼠，在群众汹涌的愤怒面前只能仓惶地逃走。
“顾，顾，”理查德紧紧抓着顾云野，他自己的声音也哽咽了，“查克是个好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们都知道的。”
“我真的很遗憾我们没能把他救走......”理查德开始啜泣。
“他会上天堂的，顾，我保证......他会上天堂的。”
上天堂么？
要先穿过地狱的烈焰，才能有资格踏入纯白的天堂吗？
但是在天堂里面的就一定是天使吗？进入那样的天堂又有什么意义呢？
顾云野不知道。
什威克用尽全力带着他们走出了哄乱的人群，他宽阔的后背全部被汗水打湿了。
理查德满脸泪痕，顾云野则表情淡漠，那是悲伤到极致的淡漠。
有一只乌鸦“嘎嘎”叫着从高大的枞树上飞落，漆黑的羽毛，红宝石色的眼睛。
它停落在顾云野的肩膀上，顾云野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