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徐庶的库房里找到那些瓷器并不难，找到他库房里贪污的那几百万两银子也很简单。
彼时徐庶说了什么谢念一个字也听不见了，皇帝是如何将假玉玺掷向徐庶的额角他也忘记。
他脑袋里逡巡不去的是少时去勾栏院听曲子。
那天像今日一样下了暴雨，勾栏院里奏乐的师傅没赶到城北，只有涂了胭脂的漂亮姐姐立在台上。
她脸上没挂艳丽的笑，支着脑袋坐在褐色的桌椅边，恍如一场江南的梦。
歌声悠扬的响起，空洞又遥远，暴雨声淅沥沥为她填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
那时候谢念在想什么。
他在想，天下之大，这样好的时候，这样好的梦，这样好的雨，张怀仁却看不见，梦不着。
他知道东宫里宫女和侍卫都怕张怀仁，没人不怕他，手段狠辣又阴晴不定的皇太子，像一只活在沼泽地的毒蛇。
但是谢念总觉得张怀仁不像蛇，他是居于悬崖上被折翅的飞鸟，是在牢笼中的困兽。
他给张怀仁取的字叫念之。
念天地之广阔以留恋，念山海之浩荡以自居，念淮阳之明媚以过万重山。
他想带张怀仁去看北方如城墙的雪，去塞北乘着落日余晖纵马。
他想张怀仁念得些什么，不要总是那么孤单，人要念着点什么，像是抓住了往生的绳索，才能活得快乐。
皇帝让亲卫拿着镣铐上来的时候，冰凉的铁扣在手腕上，谢念没敢抬头去看张怀仁。
皇帝说：“谢家十几年出了你这么一个人，终是祖上阴德庇佑。”
大概是谢念的错觉，他觉得这声音里带着些不可能惋惜，说完皇帝转过身，没再看谢念，声音又变得冰冷：“谢念贪污官银百两又涉嫌伪造圣旨，关进天牢，明日午后问斩。”
话音落下，谢念被亲卫架着带出了乾清宫，门外天已如同墨一样乌黑，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空气里满是青草味。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带走了房里不多的黑暗，谢念听见房里沉寂许久的人开了口：“陛下，臣斗胆。”
“怎么？”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屑，“这就是你三年前向朕求的人！
“你这次又打算在乾清宫跪几日？嗯？”
“回陛下，臣斗胆，同罪犯说几句话。”
皇帝大概没料想到张怀仁会说出这话，乾清宫内又变得死一般寂静。
门外的谢念一怔，他出神了许久，连张怀仁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都不知道，直到张怀仁那带着叹息的声音响起：“淮阳。”
谢念鼻子突然有些酸。
他早早料定了自己的结局，唯独没想过真到了这一天，他会后悔。
谢念转过身，把脸埋进了张怀仁的肩窝，他深吸一口气，张怀仁身上的龙延香让他的眼睛也变得酸疼。
这样的香，以后再也闻不到了。
不多时，张怀仁便感到自己的衣料洇了一块。
“淮阳，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的，”张怀仁的手搭上谢念柔顺的发顶，“为什么要骗我呢？”
“谢淮阳，我真恨你。”
“那些仇，那些恨，就这么重要，重要到连命都不要了。”
“谢淮阳，我真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
张怀仁的脸贴着谢念的头顶，手顺着滑溜溜的锦绣抚上谢念手腕处被镣铐勒出的红痕，轻轻地摩挲。
“我恨我自己贪婪，红墙绿瓦里太冷，我就想让你来陪我，我恨我自己为了一点私心把你送进了绿卿斋，如若没有这些，是不是也就没有今日？”
张怀仁没有哭，一字一句却如同泣血，困兽没有眼泪，连痛苦都只是流血割肉。
谢念抖如筛糠，他听不得张怀仁说得这些，他一边哭一边摇头，仰起头，一张脸上满是泪痕，在月色下像盛满星星的河。
他抬起手盖上张怀仁的唇：“别说了，念之，对不起……对不起……”
“绿卿斋，是我愿意的，不怪你，就算不是皇宫，刀山火海我也陪你去……”
“念之……对不起……对不起……”
谢念胡乱的说着些没逻辑的话，从张怀仁开口的时候，他那些所谓的冷静自持和谋权算计统统都见了鬼，他被张怀仁剥掉了疼痛的外壳，让光洁的内核暴露在漫漫长夜里。
“念之，我心悦你，我从十六岁时便思慕你，年年岁岁，不曾更改。”
谢念发了疯一般握住张怀仁的右手，抽泣道：“你让我别后悔，我……我……我不后悔，我不后悔……”
谢念在说谎，每说一句，豆大的眼泪就砸在张怀仁心上，烫出一块凹陷。
“你要娶她，我今日在城北瞧见她了，她……很漂亮……”
“念天地广阔，念山河浩荡……”
“不要念……淮阳。”
谢念心里痛得紧，他早早就握住了谢念的右手，但是没勇气掀开锦绣华服，去看藏起来的手绳。
谢念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张怀仁面前。
张怀仁抚过谢念脸上的湿润，像是抚去花蕊上的朝露，吻上了那双通红的丹凤眼。
谢念怔住了。
“天寒袖薄，淮阳明媚，如何不念。”
如何不念，如何不念。
他亲手送进绿卿斋的人，他在大雨滂沱里救下的人，他好生将养在东宫的人……
张怀仁最终还是红了眼眶。
生离死别，终究是过早的出现在了他们的生命里，留下了蜿蜒曲折的沟壑。
身后的门又被打开，乾清宫里冰冷的烛光落在两人依偎的身影上，公公说时辰到了。
亲卫上前对着张怀仁说了一句“得罪了”，便抓住谢念手上的镣铐，带得人往后趔趄了一步。
张怀仁死死拽住谢念的衣角，撩开了右手的袖口，露出两根新旧不一的黑色草绳：“谢念，生生世世我都记得！”
“你若敢忘了，做鬼不入轮回，往生不得安宁。”
谢念终于笑起来，像是卸下了千万斤看不见的负重，轻声说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