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小院另一端正挥着剑的人眼角里满是磨盘上倩丽的身影，手下动作也开始懒散没了力道。

监督着手下师弟练剑的人看着陆悠这幅心不在焉的模样，也不多思索便明了对方的心事。当即上前两步一个劈手从陆悠手中夺下剑。等到陆悠反应过来之时，原本握在自己手中的剑此刻剑尖已搭上了自己的脖颈。

陆悠看着眼前风华正茂气自风流的陈谦，顿时有些丧气：“陈谦师兄。”

“这是怎么了？这般心不在焉。”陈谦利落地挽过一个剑花收起剑明知故问道。

陆悠摇摇头退后几步贴着墙根坐下，眼神掠过人群瞟向院中磨盘上的少女。陈谦走近也不嫌弃地上脏，靠着陆悠便坐了下来：“怎么，看着小师妹收了旁人的信心里不舒服？”

“师兄你，你别乱说！”陆悠忙打断陈谦的话，欲盖弥彰地看了看远处的少女，似乎是怕她听到。

陈谦轻笑一声：“小师妹没听到，你不必如此在意。只是，若你当真对小师妹有意，为何不让她知道呢？”

陆悠闻言周身气质更加颓丧：“师兄，你说，你都能看出来我对那个傻姑娘有意，怎么她就看不出来呢？”他烦躁地揉乱头发，看向对面正认真看信的人，少女眉目如画，正是亭亭玉立的模样。

“小师妹她活泼肆意，平日里被大家骄纵着宠溺惯了。你若是指望着她看出来，那怕是得等到海枯石烂，沧海桑田了。也不知道真到了那时候，是否还有个你。”陈谦调侃道。

钟萋算不得是武馆内年龄最小的弟子，但她作为钟轩唯一的掌上明珠，平日里钟轩也好，孟惠儿也好，都对其多加宠爱。进了武馆的弟子们见了自家师父师娘这幅模样，多多少少受其不少影响，更何况钟萋生得可爱，性子虽活泼，但绝不顽劣。武馆的弟子们大多对着钟萋都有种看到了自家小妹的感觉。也便是因为如此，这才有了对于钟萋的“小师妹”的称呼。只不过在众人一片“小师妹”里，唯有陆悠常连名带姓地喊她。

“师兄！你就别这般调笑我了。”陆悠皱眉叹气。

“陆悠闲！你若是真这般忧思，为何不向师父师娘禀明，说不定也能成就一番良缘。”陈谦一边思考着出着馊主意。

“师兄你怎么也和钟萋一般？”

“不好么？我倒觉得钟萋给你取的昵称挺适合你。”

陆悠说不过陈谦，只略略叹了口气：“师兄，我们不太一样。你家中富庶，将来只要继承了家业，便也不愁吃穿。可我呢，从武馆学成之后，还得四处奔走才能寻个营生来安家立命，我都这般颠沛了，怎么能让阿萋跟着我受苦呢？更何况，师父师娘有多宠爱阿萋你我都看在眼里，怎么可能会把阿萋交给我这样的人呢？”

陈谦听了陆悠这番话，才敛了笑意，认真开口：“陆悠，我不看轻你，但我希望你也无须看轻自己。这话不是说你如今这样便已经足够，而是若你再这般自怨自艾下去，可真就算是看轻自己了。到了那时，别说小师妹，即就是我，也是觉得你配不上小师妹的。”陈谦起身。

陆悠仰头望着他，头顶日头正高，陈谦此刻脸上的表情背着光，他看不太清。但陈谦的那番话多多少少触及到了陆悠那不堪其扰的年少心事。他从地上站起身，拿起剑，又听陈谦说了一句：“况且，我们说了这么多。谁又知道小师妹心里是个什么想法呢？”

是啊！也许郎有情妾无意呢！他想得再多，若是钟萋对他无意那便什么都不算。念及此，陆悠回身看向那边磨盘上的少女，少女此刻已经收起了信，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身侧站着孟野，正和她说着什么。

他有时候会没来由地想着，若是自己是孟野就好了。那样，他便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钟萋身边，将他对她的爱慕说出口。只是末了又细想，若他真成了孟野，却对着钟萋怀抱着那样的心思，他也无颜见人。

钟萋看完了信，结尾落款上大大的“谢明”二字让她一瞬间回想起那个温润善良递给她发带的小少年。

原来他马上要离开泽阳了啊！

钟萋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就像是明明她与谢明只街头相遇，几句话的交情，怎么他在要走时给她寄了这样一封信，反倒她心里还有些不舍了呢？

她想了很久也没能想明白。正巧孟野凑了近来：“阿姐！那给你送信的是什么人啊？信上写了什么？”

钟萋转头看着他，顶着一副迷茫神情，看得孟野身上只起鸡皮疙瘩。还没等他说出个所以然来就听钟萋问他：“阿野，你说，有这样一个人，相遇交谈不过几句，却在他离开时候心里生了不舍之情，那算个什么呢？”

孟野看着钟萋的模样，思索了片刻道：“那那个人一定很特殊。特别的人总是会在心里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的，无论那人出现过几次，也不管是惊鸿一瞥还是百代光阴。”

“特殊么？这有何称得上特殊的呢？”钟萋有些迷惑，只一根发带，特别在哪里了呢？

“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阿姐？”孟野饶有兴致地追问。

“嗯...阿野你方才说特殊，可这人于我并不算特别。只普通相遇罢了。”钟萋思索道：“至于他么，想来应当是个善心的人。”

“不是惊鸿一瞥的话，那或许是天命也说不准。又或者，你想和这个人成为朋友，那么你心里自然而然会对这人感觉不同。”孟野老神在在地开口。

“朋友么？”钟萋一愣，随即看向身侧眼神含着好奇的人：“可以啊！看不出来阿野你这小子头脑还挺活泛。”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孟野红了脸，忙避开了钟萋探究的目光附和：“哪有啊？都是阿娘教导得好。”

孟野自小长在泽阳武馆，和钟萋一样，都由孟惠儿一手抚养长大。但两人性子却相差甚远，钟萋跳脱，随了孟惠儿的少女模样；与之相较孟野却显得沉稳了许多。只因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师父对他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的教养，让孟野不敢去触师父的霉头。

他自小便清楚知道师父对自己算不得喜爱，也知道自己并非阿娘所出，与钟萋也没有任何血缘的羁绊。只是每当他心里对自己产生怀疑的时候，孟惠儿总会轻飘飘地告诉他：“既进了我家的门，那便从今往后就是我家的人。喊你一句孟野也便好好应着，总归我作为你的阿娘，不会苛待了你。”

也是孟惠儿拿了自己的私房钱填补他去了学堂同钟萋一起读书。

自那时起，他便认孟惠儿为自己的亲阿娘，钟萋为自己的亲阿姐。此刻见自家姐姐心中郁结，便也想为其排解几分。

却见钟萋先开了口：“话又说回来。你上次和你阿嫣姐姐过招可是输了。还不赶快去练功！”

孟野怔愣了一瞬，似是没能想明白这话题怎么就到了自己输了这事儿上。半晌才嗫嚅着开了口：“那是....那是我....”

“技不如人就不要找借口！阿娘可不是这般教你的。”钟萋敲敲孟野的脑袋。

还没等孟野再次开口，钟萋便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跳下了磨盘，伸手揉了一把孟野的脑袋：“好阿野！你多加用功，我有事先走了。”便匆匆进了后院，留下一个还想说些什么却没了与其交流之人的孟野喊着：“阿姐！”

钟萋考虑了许久孟野所说的话，最终才想清楚，若依照孟野的话，那她心中的想法自然是想与谢明做个朋友。想明白了这一点，钟萋便想趁着谢明走之前把这发带还给人家并能讨来个书信来往。

总归她吃不了亏，谢明随他父亲往来各地押镖，那些个江湖见闻她多少也是十分好奇的。有个交情，她便能有理由写信问他这天下究竟是个何种样子。她还记着要和许嫣一同去看看这天下的承诺呢！

武馆的墙钟萋爬惯了，此刻回屋拿了发带，便也懒得再去折返到大门，索性三两步向前一跃，爬上了后墙，一个翻身落了地朝着几条街外的方圆客栈跑去。

才刚踏进了客栈门，视线转了一圈，愣是没在一群人里看到那脑海中的蓝衫，便招手换来了小二，随手扔过去几个铜板：“哎！小二，你家住的押镖的那一伙人呢？”

小二乐呵呵地接过了钱，开口便打起了马虎眼：“哟！咱家客栈热闹，门进门出的人多了去了，这押镖的，实在记不清啊！”

钟萋看着对方小人贪财般的笑容咬牙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这回，可记起来了？”

小二见了钱，笑得更加开朗：“记起来了记起来了！这伙人早上刚走，估摸着这会儿差不多快出了泽阳了。”

钟萋一顿，心中思忖：不是“不日”，怎得走得这般快了？早上刚走的话，应当不往南门去，当是在东城门！

此时，泽阳东城门内。

满脸横肉的男人看着频频回望的少年好奇出声：“明儿这是在看啥呢？等人？”

谢明回头，温和地笑着：“五叔，没有。只是随意看看。”

被称作“五叔”的男人肌肉虬结，脸上还有个明晰的刀疤，但一笑却显得整个人憨厚了许多，样貌也没那般吓人了。

他笑着看了看远处正和城门守卫交涉的身形高大结实，气质威严，鼻下还蓄了胡须的男人：“嘿！咱们镖局这一帮大老粗，也就大哥一人读了些书，娶了柔柔弱弱的大嫂。不成想生下你这么个小娃娃反倒文绉绉的。”

谢明笑笑没有应和。他父亲丰南镖局的当家人谢途，也勉强称得上文武双全。母亲赵蔻是西南一大商贾的女儿，知书达理，嫁了谢途之后恪守妇道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打理家事上。谢明身上那些个文人墨客的气质大半都来自于母亲温软通透、思虑长远的教养，与他身上承了父亲的几分武学戾气中和之下，反倒造就了他身上不同于丰南镖局其他人的气质。

押镖这样一个和官家打交道，与山贼马匪斗智谋的行当，除了当家的谢途和他的二弟陈厚称得上脑子活泛之外，剩下这些个人都是些有勇无谋遇事只懂动手的粗人。可恰恰也就是这些人，拿了十足的真心来跟着谢途，才有了今日在西南都能有个响亮名号的丰南镖局。

谢明从小便跟着母亲行商，父亲习武。过了十岁，便开始和父亲走南闯北开始押镖。那些个学问，多少都是他从押镖的行伍和马背上学的。谢途看着自家儿子执着学问的模样倒也不觉得有多浪费时间。总归这丰南镖局将来都是要给他的，不多学些东西怎么担得起这大任？

他五叔说他在等人，其实也并没有说错。那封信送出去的时候他就在期盼那个少女的到来。只是他也没几分胜算。

眼见着谢途已经和城门的守卫交涉结束，一行人拉了马推了车就要离去。谢明才颇有些恋恋不舍地跨上了马，谢途看着自家儿子脸上将要维持不住的平和轻咳一声：“走吧！”

“谢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