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焱顿时心虚地挪开目光,再次看向李赟的脸。
那张苍白的面容,已然已有了不耐烦。
“赶紧回你屋!”只见李赟撩起眼皮乜他一眼。
这回萧焱没再迟疑,朝他嘿嘿一笑,一边叫着春生,一边踅身往外走。
在外面守候多时的春生忙推门而入,急急问道:“小王爷,王爷醒了吗?”
萧焱点头:“嗯,你赶紧去照看着。”
说着,伸着酸麻的胳膊,走出了隔扇门。
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约莫已是早上四五点,萧焱站在凌风院中,抬头望向那刚刚探出头的一点晨曦,深深吸了口屋外的新鲜空气。
就在这时,一身黑袍的张放,从外风风火火走进来。
许是没怎么休息,脸上络腮胡愈发浓密,简直要遮去半张脸,眼睛里的红血丝只差崩出来。
他看到萧焱,只敷衍地拱手行了礼,便直接越过他朝身后屋子走去。
萧焱对这种轻慢,习以为常,李赟身边人,别说是张参将,就是婆子小厮,面上不显,心理却也都瞧不上自己这个小王爷,觉得他给英明神武的小燕王丢人。
萧焱对此是完全不以为意,毕竟享受了废物咸鱼的好处,就得承受带来的坏处。
做人不能太贪心,哪能两头都占?
更何况张放虽瞧不上自己,对李赟却是忠心耿耿,刚刚在梦里,这人最终还为李赟丢了命。
身后咯吱一声,是门被推开。
萧焱停下准备继续往外走的脚步。
屋内张放粗犷的声音传来:“王爷,你醒了了?”
“嗯。”李赟虚弱应声。
张放见对方挣扎着要坐起身,忙走上前伸手去扶人:“王爷,你别使劲儿,当心碰到伤处。”
李赟倒是不怕疼,毕竟行伍之人,受伤乃家常便饭。只是身上确实使不上劲儿,尤其是一双腿,似是半点知觉都无。
春生已从榻上拿过迎枕放在他身后。
李赟在张放帮助下,坐起身靠在床头。
哪怕只是稍稍用了点力,额头便冒了一层冷汗。他微微喘着气,试着去动腿,发觉依旧没知觉。
张放忧心忡忡问道:“王爷,你感觉怎么样?”
李赟闭上眼睛,稍稍缓了下,语气虚弱而平静:“我的腿动不了。”
张放想起昨日章神医的话,嚅嗫着半晌没开口。
李赟撩起眼皮,一双幽潭似的黑眸,毫无温度地看过来,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昨日是章神医为我瞧的伤吧?”
“嗯。”
“他怎么说?”
张放道:“他说王爷伤得很重,但没有性命之虞,只需慢慢养。”顿了下,又补充一句,“王爷不用担心,您武艺高强身体底子好,肯定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如初,这腿伤定然也只是暂时的。”
李赟面无表情定定盯着他,半晌不说话。
张放在这目光中,渐渐有些手足无措,不禁开始语无伦次:“章神医医术高明,前年燕城发大疫,阖城大夫束手无策,章神医一剂汤药就解决,肯定能治好你。”
李赟终于将目光收回,缓缓闭上。
张放从未在小燕王面前说过谎,却又实在不敢将章神医的原话告诉他。
他盯着那张苍白虚弱,却仍旧不失凌厉英俊的脸,只觉一颗心跟打鼓似的,咚咚咚七上八下,乱作一团。
良久,李赟又缓缓睁开眼睛,轻描淡写开口。
“章神医是不是说我的腿以后站不起来了?”
张放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张嘴想要解释,却被李赟轻飘飘抬手阻止。
“不用怕我难过,就算当真腿废了,于我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语气淡然,神色平静,依旧是那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小燕王,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静强大。
没错,即使双腿真的废掉,就能打倒无所不能的小燕王?
他可是十八岁挑起三十万燕王军重担,让蛮族闻风丧胆的少年战神。
思及此,张放暗暗舒了口气:“嗯,王爷说得是,当务之急还是好好养伤。”
屋内的对话,稀松平常。
但听在外面萧焱耳中,却某名有种一切尘埃落定的无力感。
想到昨晚那个梦,他望向天边晨曦,忽然鼻子有点酸,忍不住抬手抹了抹眼睛,竟然叫他摸到了一层濡湿。
他上辈子信奉流血流汗不流泪,任何困境之下,也不曾哭过,这辈子躺平做咸鱼,除了爹娘过世,几乎没遇到过伤心事,自然也不知眼泪为何物。
但现在,他却哭了。
能不哭么?
上辈子投胎技术差,爹渣母弱,六七岁就开始捡垃圾补贴家用,照顾更为年幼的弟弟妹妹,苦了快三十年,终于苦尽甘来时,却猝死了。
这辈子终于投了个好胎,能心安理得当个废物。
他原本觉得这是老天见他上辈子太悲催,这辈子给他的补偿。
却不想,原来这一切不过是老天爷和自己开的玩笑。
都是假的。
抱大腿这么久,准备依靠终生的兄长,原来是不得善终的反派。
自己更只是个被兄长削成肉片的炮灰。
这结局还不如上辈子呢!
更坑爹的是,他与李赟甚至都不是亲兄弟。
他当了十八年燕王府小王爷,原来只是个冒牌货。
萧焱越想越憋屈,他到底造过什么孽,悲催了一世不算,这辈子还要再来。
他是真哭了。
憋屈哭的。
“小王爷……”
出来去厨房给李赟拿粥的春生,见到双眼通红,眼泪跟大河决堤一样的萧焱,试探着开口。
小王爷向来没心没肺,从前王爷受伤,小王爷也就是说几句哄人的漂亮话,回头便吃喝玩乐该干啥干啥。
这回王爷受重伤,小王爷竟然哭了。
看来还是兄弟情深。
春生心中为王爷感到几分欣慰。
实则是被坑爹命运气哭的萧焱,叫春生唤回神,歪头看了对方一眼,抬手用袖子揩了把眼泪,深呼吸一口气,疾步走了。
春生不明所以地摸摸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难得流了泪,萧焱倒觉心中憋屈消散大半,上辈子那个打不死的小强,回到体内。
上辈子他因为酒鬼家暴爹,几岁就开始赚钱讨生活,可谓是天崩开局,却从未认过命。
虽说最后猝死,但在那之前,无论多少人不看好他,他依旧考上名校,养活弟弟妹妹,突破重重阻碍,实现人生逆袭。
就是因为他从不认命。
这一世,虽然被书写的结局更坑爹,但开局可比上辈子好太多。
至少还让他过了十八年好日子。
他为何现在就要认命?
更何况,那可能也就只是一个梦而已。
思及此,萧焱顿时又豁然开朗。
*
从凌风院走出来,刚踏上甬道,就见府中王管事,急匆匆朝这边走来。
见到他,对方赶紧停下脚步,拱手打招呼道:“小王爷早!”
萧焱点点头,随口问:“王管事一大早这么匆匆忙忙是要去作何?”
王管事回道:“王爷在皇都时的好友陆公子来了府上,我去给王爷通报一声。”
王管事原本是李赟身边长随,李赟在皇都时,他就一直跟在身边,自然对李赟在皇都的事很清楚。
萧焱听到“陆公子”三个字,额角蓦地一跳,跟被雷劈中一样,下意识问:“陆公子?哪个陆公子?”
王管事道:“帝师陆大人的幼子陆清辞公子。”
陆清辞?
萧焱简直是两眼一黑。
刚还想着昨晚那噩梦就是个单纯的梦,眼下梦里的人就出现了。
萧焱回燕城这六年,兄弟二人交谈并不多,萧焱那倨傲高冷的性子,自然也不会有闲情逸致与一个废物弟弟,分享从前在皇都的生活。
陆清辞这名字,也是昨晚在梦里,萧焱第一次听说。
王管事回完话,便要继续往凌风院走,萧焱反应过来,赶紧叫住他:“王管事,王兄刚从鬼门关闯过来,还虚弱得很,先别让这些琐事打扰他,我去招待陆公子便好。”
王管事一愣,拍拍脑门:“对哦,我只想着王爷,见到故友定然高兴,却是忘了王爷受伤,不宜被叨扰。”想着,便又道,“行,我先带小王爷您去见陆公子。”
萧焱随王管事往前院走去。
这一会儿的功夫,晨光熹微,已变为天光大亮,朝阳彻底从天边探出头来。
镀金似的光芒,落入正房那扇敞开的大门。
萧焱踏着晨光,跨过门槛。
入目之处,便是屋中圈椅微微垂眸端坐着的青年。
听到人来,青年抬头站起身。
昨晚的梦还历历在目,萧焱自然还记得梦中那书对陆清辞的描述。
他不动声色朝人看去。
只见此人一袭雪白澜衫,长身玉立,朗目疏眉,俊美无俦,虽然面上有着风尘仆仆的痕迹,却丝毫不掩那清新俊逸的气质,晨光映衬下,有如谪仙一般。
与书中所述别无二致。
萧焱不由得在心中感叹。
这容貌这气质,委实担得起蓝颜祸水四个大字。
与此同时,陆清辞的目光,也正落在跟着王管事进屋的少年身上,原本淡然从容的神色,在看清少年那张昳丽的脸时,不由得微微一怔。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不等王管事开口,已经温文儒雅地揖了个礼,柔声道:“王管事,想必这位就是燕王府小王爷吧?”
王管事笑着点头:“没错,这是我们小王爷。王爷受了重伤,这会儿不方便见客,便先由小王爷来招待陆公子。”话虽这样说,但显然担心府中这纨绔,不懂待客之道,又转头对萧焱道,“小王爷,陆公子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只怕是疲倦得很,我先安排他去客院休息。”
萧焱不置可否,只继续打量着陆清辞,不紧不慢走上前。
虽此人是导致李赟黑化的主因,但毕竟李赟才是反派,而梦中的陆清辞,人品高洁,如良金美玉一般,他也实在没有初见就记恨上对方的理由。
思及此,萧焱弯起嘴角,笑着客套道:“你就是陆大哥?从前听王兄提起过你,如今见到本人,才知道什么叫做君子如玉。”
陆清辞也笑:“我也听定疆在信中说,小王爷色若春晓之花,原来并非是他自卖自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