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赛……胜负……”
浓郁的黑暗之中,气弱的女声断断续续,牵引着混沌沉重的思维渐渐苏醒。
音色柔软,语音粘连,含含糊糊一股撒娇的意思。
“交流赛?”
“还提什么交流赛!”
洪亮的声音一出,连带着黏糊糊的氛围都一扫而空。中气十足,声若洪钟,语调语气都带着久居高位的霸道气场。
“她这个样子,难道还能参加不成?”
“原本就是个不开窍的蠢材!也只有你非要当睁眼瞎,昧着良心说这个蠢材是我们伏黑家的救星!”
“还有你——!”
洪钟越来越高亢,大有利用无形的言语,将在场所有人捅个对穿的愤恨:
“你在这里做什么?”
混沌的思绪被洪钟敲得波澜阵阵,冥冥中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应着洪钟声声,用力助思绪挣脱黑暗的泥沼,一朝脱身,扑向无限光明的未来——
“我来入赘。”
男人的声音出现了。
伏黑荣美睁开了水光莹莹的眼睛。
“白日做梦!”
“痴心妄想!”
伏黑荣美躺倒在榻上,除了脖子和脑袋还能活动,四肢和躯干全都僵硬沉重,仿若注了铅,灌了铁,动也不能动。
她转头,看见对面的两张椅子上坐着两个女人,两个她无比熟悉,但是在十多年的岁月中,却又无比陌生的女人。
老妇人一头银发齐整油亮,墨绿的狩衣上偶有金光闪烁。她满脸皱纹,本就是不怒而威的相貌,此时混着汹涌的怒气,更是让身边的女儿心惊胆战,冷汗涔涔。
“就凭你?”
伏黑曾一怒极反笑。她虽已年老,却并未有老态龙钟之相。雕花的扶手靠背高腿椅被她坐着,繁复的花纹衬在她脑后,只让人觉得她神圣不可侵犯,威严不可直视。
“你,算什么东西?”
伏黑荣美的床榻与两位女性端坐的木椅之间,阴沉沉站着一个浑身湿淋淋的男人。
他一头黑色短发,面带微笑,嘴角有一抹深深的伤疤。
禅院甚尔,伏黑荣美的母亲为了两校交流会,特意请来的体术老师。
伏黑荣美十多年来浑浑噩噩,人事不知,咒力和咒术更是一塌糊涂。唯有继承自伏黑家族女性的健康体魄正常生长,才会让家人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体术上。
虽然破相,但是胜在身体还算健壮高大,相貌也勉勉强强能够及格,几番相互弥补……也不是当不得我们伏黑家的赘婿……
端坐在老妇人身边的中年女人细眉杏眼,眉目含情,身子却因为母亲的发怒而微微颤抖。她挑剔地打量着男人,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
可是……禅院甚尔……这个瘟神已经二十好几,奔三的男人入赘给我的宝贝女儿……实在是不美!!!
更何况……他咒力低微,如何担当荣美的助力?
伏黑光耀暗暗摇头,思来想去,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合情合理合适的入赘人选。
“是吗?”
“你觉得呢?”
问题在室内的几个人心里口里层层打转,最后出其不意,经由禅院甚尔略带轻佻的疑问,落到了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伏黑荣美身上。
“荣美,你醒了!”
伏黑光耀扶着椅子急匆匆起身,既是担心女儿的身体,也是为了有合适的理由,逃离怒火熊熊的母亲。
“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都怪我……唉……”
她走得急切,来得匆忙,可是到了伏黑荣美身边后,却轻手轻脚起来,再仔细也不能。
伏黑荣美感受到她手掌的温度,也感受到那种柔软又富有弹性的接触,这个时候,整个人才真正“活”了过来。
“母亲,我,没事了。”
她断断续续,艰难地说着话。因为这是她十多年来,第一次真正尝试用自己的思绪完整地组织语言,并通过发声系统有意识地说出口。
一直以来,她只是被动地发出或含糊、或杂乱的无意义音节,除了证明自己并非哑巴,剩余的作用只是给伏黑家的所有人一个残忍的验证——验证她是一个傻子,一个货真价实的蠢材。
“母亲!您听见了吗?”伏黑光耀大喜过望,双手柔柔地捧住女儿冰冷的手掌,转身向不动如钟的老妇人分享喜悦,“天元大人保佑!天元大人在上!我的孩子,荣美她,她已经好了!”
“呵!”
伏黑曾一却只是冷笑。她那双被皱纹层层包围的眼睛还是很大,年龄并未削减其中半分的光芒和锋利:“还真是,好哇!”
“真是你的好女儿!”
神智才有了起色,年纪轻轻,就已经肖想起赘婿?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母亲……”伏黑光耀被老妇人冷冰冰的目光激得一颤,“这可是一件好事啊。”
“所以,荣美!”隔着四五米远的距离,中间还有伏黑光耀和禅院甚尔两个人勉强可做阻挡,老妇人凌厉的目光还是刀一样刮在了伏黑荣美的身上,“你,说过这种话吗?”
“让这家伙,入赘?”
伏黑曾一抬手指了指伏黑甚尔,苍老的指尖弯曲成一个狰狞的弧度。
入赘?
有这回事吗?
伏黑荣美那双遗传自母亲的大眼睛水亮清澈,灯光也好、人影也好,亦或是整个棕木色的天花板也好,全都映在其中,一清二楚,没有丝毫的模糊。
“是有这回事,祖母。”
她眨动双眼的那一刻,世间的所有都在清澈见底的黑色眼眸中瞬间破碎,同时又在颤动的鸦羽似的睫毛下,骤然重生。
伏黑曾一一把捂住了胸口,气得狠狠地深呼吸两次,才勉强缓过来。
“你!还有你!你们是想要让我伏黑家就此败落、就此销声匿迹吗?”
伏黑家家主,已经年过六十的老妇人咬牙切齿。
“祖母。”伏黑荣美反握住母亲从未受过伤,三四十岁还一样柔滑的手掌,“一个男人入赘而已,不必如此夸大其词。”
唉……真是我的傻女儿……
伏黑光耀捧着女儿白净净的手,低头在她手背上亲了亲:真是个傻孩子!才有了神智,就这样顶撞家主……这些年她只是看在你痴痴傻傻的份上才没有痛下狠手……可怜的孩子……
待会儿要是受罚,可别把你的好母亲牵扯上。
思及家主花样百出的残忍刑罚,伏黑光耀咬紧牙关,又颇为爱怜地亲了亲逐渐开始暖和起来的手背。
“哦?”
“想来我的乖孙,必有一番见地?”
伏黑曾一面沉如水,字字吐出,像一只濒临爆发却又硬生生为了某种更可怕的目的而忍耐的猛兽。
“见地不敢说。”
伏黑荣美撑着榻半坐起身,也算是给予祖母自己如今能够给予的最大的尊重。半身依旧沉重如铁,她却昂首挺胸,腰背笔直,像一柄刚刚出鞘,即将散发出光芒的宝剑。
“虽然十多年来我一直浑浑噩噩,但一朝梦醒,祖母与母亲的教导却不曾有半分遗忘。”
“身为伏黑家的女人,必要有情有义。”
“祖母不知,正是甚尔先生的教导,才让我神志清醒。既然如此,祖母您说,是否应该报恩呢?”
哼。
报恩。
“报恩也有诸多方式。”伏黑曾一嘴角抽搐,眼角也抽搐,“更何况,你明明是撞到了头部昏迷不醒,跟这家伙有什么关系?”
她既看不惯倒霉的蠢孙女这副得意洋洋的姿态,也对禅院甚尔很是不喜:原本以为是他教导体术出了差错,让伏黑家数代单传的宝贝金孙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她无论如何都要向禅院家讨个说法。
谁料现在形势逆转,在蠢材孙女的口中,这个没有半点咒力的废人居然要成为伏黑家的“恩人”?!
真是荒谬至极!
伏黑曾一光是想想自己要对一个毫无咒力的废人——尤其是一个毫无咒力的废物男人多加礼遇,只觉得心中愤恨不止,肠胃不断翻涌,简直想要作呕!
蠢材果真是蠢材。
这是伏黑家的地盘,说到底,恩人与否,都是伏黑家说了才算。
伏黑曾一暗恨:偏偏被这个蠢材当面点明……不管是为了维护伏黑家的颜面,还是为了维护家族和家主的尊严……都不得不认下这一桩“恩情”。
“这件事,稍后我自会与祖母与母亲详说。”
“祖母只需告诉孙女,入赘一事……?”
伏黑荣美露出虚弱的微笑,侧身抬头,看向了房间中央好似雕像般默不作声,静待着结果的男人。
她清凌凌的目光那样直白,那样专注,似乎在她的眼里,世间万物都不重要,唯有被她纳入眼中的那一个人,才是真正的中心。
又是这样的眼神。
禅院甚尔心中颤动,忍不住低头与之对视:碧青的眼白,浓墨一般却又比琉璃还剔透的眼珠,只为了我这样一个人而专注。
双眼锐利如鹰的禅院甚尔在伏黑荣美的眼睛里,看见自己落水狗一样湿哒哒的样子。
他表情冷硬,也像极了一只无措彷徨,不知究竟该如何表达自己心情的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