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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落拓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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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光怪陆离的汪洋……

模糊的意识在潮水中沉沉浮浮,随波逐流。

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该去往何方。

什么也看不清楚,就算勉强睁开了眼睛,眼前也只有一片墓碑般死寂的岩灰色,被撕扯的波浪仿佛暴雨来临前的乌云。

那自己……又是什么呢……

是一条沉溺深海的鱼,亦或仅仅是海面上即将散碎的泡沫?

耳边除了浪涛声别无他物,明明那么喧嚣那么浩荡,却似乎已经触及了宁静的死亡。

就在这时,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闪烁的小红点。

温暖的,明亮的,鲜活的,如同燃烧着的火焰一般的。

仿佛漫长到永恒的岁月,又仿佛只是一瞬之间,那艳烈的颜色以不可阻挡之势蔓延开去,整片浑浊的海洋都被其点燃。

躯干渐渐有了知觉,随之而来的还有麻木的钝痛。

哦。

他终于想起来了。

我是个人来着。

姬识冕从噩梦中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眼睛还没能睁开,就感觉到自己整个身子都在摇摇晃晃。

他试着伸了伸手脚,一股踩空之感让他打了个激灵,总算清醒了。

他发现自己正趴在某人的背上,那人背着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走在雪地里。

“飘……岁?”

他沙哑着嗓子开口问。

身下人略微一顿,平淡的语气也难掩欣喜:“陛下,你醒了?”

他这声“陛下”叫得姬识冕浑身别扭,含含糊糊地从鼻子里喷出一个嗯,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飘岁听话地蹲下了身将他放下来,托着姬识冕防止他直接跌倒在地。

姬识冕发觉还是高估了自己,目眩神迷,四肢半点力气都没有,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往雪地上倒去。

“陛下!”

飘岁连忙扶住他,先解下披风铺在地上,才让他慢慢坐下,又取出怀里的酒囊,拔下塞子,递到了姬识冕嘴边。

姬识冕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也穿好了一件暖和的大袄,眼皮一跳,看到飘岁也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像是感觉冷的样子,才放下心来。

他接过了酒囊,左看右看都没见着离童,带着些许不安问道:“离童呢?”

飘岁的眼神暗淡,道:“身归天地了。”

“什么身归天地……”姬识冕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旋即不敢置信地抓住了飘岁的手腕,双目瞪得老大,“离童他……他怎么会……”

飘岁侧过脸,避开了姬识冕痛心的目光,重复道:“他死了。”

姬识冕如遭雷劈一般定在原地,半晌才找回说话的能力,嗓音艰涩道:“你……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飘岁,你都学会骗人了啊……”

但在飘岁幽深的目光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归于沉默。

北风凛冽,遍体生寒。

良久,姬识冕突然劈手夺过酒囊,狠狠地灌下一大口,一抹嘴巴:“烧刀子?”

“嗯,傅诚将军说,喝点酒身子会暖和一些。”

“衣服也是傅将军让你带上的?”

“是。”

姬识冕一口气喝了一半,用袖口擦干净囊口后,把酒囊扔回到飘岁手上:“你把剩下的喝了。”

“臣不冷。”飘岁拒绝。

“什么朕啊臣啊的,咱们俩就称你我!”姬识冕拍着他的肩,飘岁低头,轻轻应了声是,但他这副顺从的态度让姬识冕更难受了。

他听到飘岁又说了一遍:“我不冷,陛下现在不想喝,就留着吧。”

姬识冕眼眶发红,眼珠泛着血丝,不知是因为烈酒,还是因为猝然而逝的朋友。

亦或是飘岁口中的那一声声疏离的“陛下”。

于是,他瞪着飘岁,命令他:“喝了!”

飘岁无法,只能胡乱饮了,中途被呛了一下,脊背颤抖,捂着嘴闷声咳嗽。

“离童是怎么……死的?”大烈皇帝的眼底压制着汹涌暴虐的雷霆与飓风,握着配剑的手紧了又紧,指关节攥得惨白。

“玉尘的权柄冰封了你的魂魄与肉身,离童舍弃了他的本源,将你救出……”

寥寥数语,姬识冕就听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对飘岁一字一顿道:“我要杀了玉尘道子。”

“他是天生神灵。”飘岁一惊。

“我不怕。”姬识冕的神情仿佛也被冰雪冻住了,嗓音森寒道,“飘岁,我知道玉尘道子是你的兄弟,但我无法原谅他。”

大烈皇帝眉目凛然:“神灵又如何,只要我还活着,有朝一日势必取他性命!”

飘岁道:“是我晚来了一步,才让离童……”

姬识冕摇摇头,抬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你不顾自身安危前来救我们,已是仁至义尽,若非我实力低微,离童又怎么会出事?无论如何,此事都不应该怪在你头上。”

飘岁又说:“我会向天道主大哥上书,你不要轻举妄动。”

姬识冕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眸子里盛满认真与担忧的好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谁知道玉尘道子是不是受到了天地道主的旨意呢?

离童……姬识冕在心里默念道,等着,大哥迟早会为你报仇雪恨!

他站起身来,抖落衣袍上的雪水:“我们先走出去再说吧。”

飘岁以为他听进去了,也跟着站了起来,拾起平铺在地上的披风,卷起来抱进了怀里。

“太强的法力波动会引起玉尘的注意,我们只能试着用双腿走出领域。”

“无妨。”

“陛下冷吗?要不要再喝几口酒?”

“还好。”

“傅诚将军说陛下没带干粮,所以让我拿了些,陛下要吃一点吗?”

“不必。”

一口回绝之后,姬识冕突然觉得这副场景十分滑稽。

他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分明是自己缠着飘岁问长问短,现在却变成了飘岁对着自己问寒问暖。

好笑之余,又不禁生出一阵难过。

想了想,他扭头去看特意落后半步的飘岁:“这个雪原有多大?”

飘岁低着头:“臣……嗯,我也不知道。”

皇帝忽然转移话题:“飘岁,你的兄姊都是如何称呼你的?”

“就叫我飘岁啊。”飘岁回忆了一会儿,“不过扶摇哥偶尔也会叫我阿岁。”

“这样啊……”姬识冕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随后便不再出声了。

寒风又开始咆哮,往骨缝里钻,砂纸般摩擦着裸露的皮肤,像是要把被咬紧的猎物残忍地肢解。

姬识冕呼出的白气在脸上凝结成了霜,又被融化成水,浸透衣袍,然后遭凛冽冷风一吹又渗出彻骨的寒意来。

牙齿轻轻地打着颤,身体逐渐失去了感知力。

飘岁沉默地展开怀里的披风,将其覆盖在姬识冕的肩上,同时为他输送了部分灵力。

有灵力护持比直接抵抗严寒要好得多,姬识冕略微舒了一口气。

飘岁就在他身边。

这个认知让大烈皇帝心里万分踏实,紧绷的神经一松,困倦感就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将他淹没。

“我背你走吧?”飘岁提议。

“不,我自己能走。”姬识冕倔强地拒绝道,强打精神继续往前走。

飘岁道:“陛下是不是困了?”

“有点。”姬识冕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脸颊,随口玩笑,“要不你给我唱首歌,说不定我就不困了呢。”

飘岁认认真真地思考了片刻,说:“那如果我唱得不好听,陛下可别治我的罪。”

“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治别人的罪啊!”

飘岁缓声说:“我听人说,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不如给陛下唱一首柳耆卿的词吧?”

见姬识冕不置可否地随意点了点头,飘岁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唱了。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

“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

飘岁声如珠玉,就算没有用什么技巧,也清朗悦耳,恍若天籁。但这首《少年游》却是一片低沉萧瑟的色调,寂寞寥落得令人不忍卒听。

飘零落拓,望断念绝。

志向与感情在晚年双双落空,也未免太过凄凉了。

恍惚间,姬识冕举目远望,看到了夕阳映照下的原野,秋风劲吹,瘦马驮着一个白发萧萧的老人,在古道上缓缓行走。

伴着枝条干枯的柳树和凄切嘶鸣的寒蝉,瘦削的老人蓦然回首。

那是飘岁。

是老得连姬识冕都快要认不出来了的飘岁。

虽然脸上遍布了皱纹与黄斑,但他深邃清明的眼神似乎没有丝毫改变。

姬识冕不由地惶惶,飘岁依然是二十岁出头的相貌,但他已经不是神灵了,他现在是人——会老会死的人。

离童作为神火精魂,寿命近乎无尽。

但是他死了。

再过个几十年,自己会死,飘岁也会死。

可是,飘岁本来是不会死的,至少不会因为衰老而死。

姬识冕说:“离童死了。”

飘岁不明所以,只是低低地应了他一声。

“你难道不伤心吗?”

飘岁却回答:“生老病死,皆是世间寻常事,再伤心也只能接受。庄子曾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不过重生而敬死而已。”

姬识冕沉默片刻,不再与他过多纠缠。

“换一首。”大烈皇帝喜怒不形于色,语气沉郁,“这首词,太悲凉了。”

飘岁想了想道:“柳词多伤情……我还是给陛下唱稼轩词吧。”

稼轩之词热情洋溢,慷慨激昂,或许更合适他们眼下面对的情况。

飘岁挑了那首极为著名的《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姬识冕非常喜欢这首《青玉案》,但他也知道,这首词体现的是作者政治失意后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孤高品格。

飘岁唱这首词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姬识冕觉得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

无论是称帝前,还是登基后,自己可曾有半点亏待过他?

姬识冕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选这首?”

飘岁老实道:“这首《青玉案》写得特别好,我很喜欢。”

念头一转,大烈皇帝便知自己想岔了,随即失笑。

是啊,飘岁哪里是官场里那些蝇营狗苟、明嘲暗讽的人呢,若他真的心有不满,肯定大方地说出来了,怎么会用唱词的方式来表达?

姬识冕长叹一口气,眼皮子上似乎吊着两个铁块,沉甸甸地向下坠。

飘岁看出了他从骨子里泛起的疲倦,快走两步扶住了他,支撑着他走路。

“陛下还想听吗?若陛下不喜欢稼轩词,我再换一首?”

姬识冕努力地睁大眼睛,却被冷风刺激得差点流泪。

大烈皇帝对好友笑道:“飘岁,听别人唱不如自己唱来得提神,你想听什么,我唱给你听。”

飘岁也不推辞,当即提出:“那陛下唱一首东坡居士的《江城子》吧。”

姬识冕笑着指了指他说:“东坡居士可不止一首《江城子》……嗐,罢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唱到“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时,似乎只是飘岁的错觉,帝王的声线带着明显的颤抖,连气息也有刹那的紊乱。

悠扬远阔的音调被风雪敲散在冰原之上,帝王的满腔心事混着心跳声,仿佛浸润出了浓墨的清香。

“……明月夜,短松冈。”

一曲终了,姬识冕微微气喘。

飘岁真心实意的夸赞他说:“真好听。”

“还可以吧,对了,你会写词吗?”

飘岁回忆了一会儿:“以前和月姐姐学过一点。”

姬识冕故意带上了几分央求的语气:“试一试吧,就填一首《江城子》怎么样?”

飘岁道:“我前些日子恰好填了一首呢,才疏学浅,上不得台面,但陛下不嫌弃的话,我现在就唱给陛下听。”

姬识冕颔首,露出一个微笑来:“飘岁写的,我怎么敢嫌弃呢?”

飘岁半闭着眼,薄唇轻启,嗓音恍若春冰乍破、长刀惊风,唱词声便晃晃悠悠地响起来了。

“谁家少年轻绣帷,帷空垂,垂霞醉。醉眠赤水,水洗寒芒锐。锐气试量险峰巍,巍峨颓,颓云黑。”

“黑发侠客白头归,归心泪,泪眼悲。悲喜如晦,晦描新月眉。眉间徒留万壑对,对剑辉,辉付谁?”

作者有话要说:姬识冕的理智:飘岁化人是为了苍生,他没有错!

姬识冕的情感:他要死掉了,我害了他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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