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多亏你了，阿冕。”
随着法力逐渐收敛，吴岚迹长吐一口浊气，经脉中的魔气来去自如，感觉浑身都松快了不少。
姬识冕收回了抵在他背心的手，笑道：“如何？”
吴岚迹探了探气海中的封印，也露出了一个微笑：“很好，还差一丝法力就能破开封印了。”
听到这句话，姬识冕才松了口气，揉着手腕，眉宇带着倦色。
两人说开了吵架一事，就要开始着手解决吴岚迹体内的封印了，这个封印不但封锁了他的法力，也对他的记忆造成了影响。
但吴岚迹没有急于彻底解开封印，而是在姬识冕的帮助下，将其维持在了一个一戳就破，但确实还存在的状态。
虽然吴岚迹没有在体内监测出舒轶或织霞仙子的神识，但为了以防万一，必须让他们深信那个封印还在发挥着作用。
楼风已与他们沆瀣一气，而他八成知道人皇与仙祖的争执，却不会料到吴岚迹不在壶山时，姬识冕还会留在壶山。
吴岚迹转过身，眸光清亮：“等清浊相生阵稳定下来，你就回胜寒之巅。”
“假装我与你决裂，骗过织霞仙子他们。”姬识冕与他心有灵犀，“不，骗不过织霞仙子和舒轶，但我们只要骗过楼风就够了。”
吴岚迹道：“舒轶的手还伸不到胜寒之巅上去，织霞仙子都隐忍那么多年了，更不可能冒这个险，如果胜寒之巅有眼线的话，应该是楼风埋下的。”
姬识冕微微叹气道：“楼风……璟儿啊……”
若楼风没有勾结魔尊和织霞仙子，意图对人族不利，那他在胜寒之巅拥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姬识冕是乐见其成的，说明这孩子不至于和他爹一样废物。
但是楼风此举却是为了破坏如今的盛世之景，那即使楼风是自己的后裔，人皇陛下也绝对不会姑息。
楼风，姬成璟。
璟儿。
一个姬识冕在心底呼唤了无数遍，但从未叫出口的称呼。
面对吴岚迹震惊的目光，姬识冕突然又想叹气了。
当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从舌尖弹出，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两个字并不难开口，原来他错过了许多的温情。
“子不教，父之过，我没教好他。”姬识冕对吴岚迹说。
吴岚迹眼中的震惊还未褪去：“我以为你不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这一点我必须承认。”姬识冕道，“但我毕竟是他的先祖，我有教导他的责任。”
两人相对沉默。
姬识冕的坐姿不像少年时那样放荡不羁，但仍有几分潇洒在里头，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已经蜷缩，布料的褶皱如波浪一般层层叠起，昭示着他并不平静的心境。
“说起来，其实我对楼风也没有多上心。”吴岚迹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好友对面，“我都没有正经教过他功法。”
姬识冕道：“那时你还有寻寻呢，总不能一直待在胜寒之巅吧。”
“这小子……”吴岚迹沉声道，复而闭目摇了摇头，不露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打算怎么处治楼风？”
“看最后造成的影响吧，实在保不住就算了。”姬识冕神色平静而坦荡。
到了他这个位置，他首先是人道主、是人皇，然后才能是姬识冕，是吴岚迹的好友、姬成璟的老祖，他明白自己比当凡人时更不能随心所欲。
现在的他代表人族，规束着人族的法，也被人族的法所规束着。
赏不避仇雠，诛不择骨肉。
只是，姬识冕大概不会再娶妻了，那么姬烈的血脉，到这里就算彻底断了。
吴岚迹轻叹可惜，姬识冕对此却不甚在意：“我的血脉早该断绝，能留到现在，全靠天地道主和几位天生神灵不多加追究。再者，我执着于血脉的延续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人皇陛下洒脱一笑，反过来劝好友说：“回想大烈初年，上有文武争驰，下有百家立言，文臣死谏，武官死战。那种奋发不屈的信念才是我姬烈应该留给世人的，而不是一群挂着人皇血脉的名头的吸血虫。”
“陛下通透。”吴岚迹也笑了起来，带着些许调侃。
姬识冕略显尴尬，下意识地屈指蹭了蹭鼻尖。
“你别夸我了，你一夸，我就觉得不好意思。”人皇陛下道。
吴岚迹抚掌大笑，畅快爽朗，引得姬识冕不自觉地重新露出微笑。
“你快回胜寒之巅吧，装得像一点……文端王必然会上书劝谏，你不如借势禁止众仙与壶山来往。”
姬识冕接话道：“楼风那小兔崽子知道我们决裂，肯定会转告织霞仙子和舒轶，说不定还会假借此事大书特书，离间你我。”
“要是我们这么容易被离间，天地人三道，便要永失其一了。”吴岚迹摆摆手，离间计这玩意儿，用在他俩身上的次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次见着它成功了？
姬识冕嘴角微扬：“正是如此，但在明面上你失去了我的助力，难免有鼠辈趁机暗中作祟，阿岁，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吴岚迹知好友心中担忧，而他早已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甚至早年间各处布下的暗子也被他调动了起来，刘白就是其中之一。
暗子既然沾了个“暗”字，那当然是不可明说的。
可是他现在面对的是姬识冕，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了。
吴岚迹正要开口，神识突然接收到一阵异动，他便招呼了姬识冕一声，一同走出门去。
姬识冕的反应仅仅比正儿八经的壶山共主慢一步，旋即也感应到了那只从云外飞来的信鸽。
信鸽雪白的羽毛上布满了风沙的痕迹，一头扎进吴岚迹掌心，疲惫地打起瞌睡。
“谁的信？”
“小白的信。”
吴岚迹从信鸽的爪子上取下一根小木管，倒出一个卷起的纸条来。
眼见着吴岚迹看着弟子的来信，面色忽的阴沉下去，姬识冕连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吴岚迹深吸一口气：“叶轻琼失踪了。”
“叶轻琼？”姬识冕皱起眉头，一时没能想起来这位是谁。
“就是轻琼雪藤，大约七百年前，我和叶甘草一起种在翠微岭里的那一株。”吴岚迹向他解释道，“不应该啊……”
说到这里，他突然止住了话头，表情先从困惑到惊讶又转为愤怒，十分精彩。
看他这副模样，姬识冕心里也有了七八分底，试探地开口：“是舒轶？”
“织霞仙子也参与了。”吴岚迹的神情阴晴不定，“舒轶先引开我，然后织霞仙子掳走了叶轻琼。”
随着记忆的恢复，他当然能想起来，那天出现在翠微岭的白袍人正是舒轶。
怪不得自己战斗中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意图都会被看穿，怪不得白袍人能使出姬识冕所创的剑招“流光碎影”，怪不得自己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本能得收住力道。
因为……因为那就是自己的大弟子舒轶啊！
虽然他失去了关于大弟子的记忆，但他的魂魄、他的身躯，都还牢牢地记得舒轶的气息。
谁都没想到，作为魔尊的舒轶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人族的领土上。
舒轶的胆子比他原先设想的要大得多。
吴岚迹心下一沉。
“刘白怎会知晓此事？”姬识冕思忖了半晌，问他。
“小柳与轻琼约定，每半年给轻琼带一大袋阿宏制作的饼，秋桂节时小柳上山，却怎么也找不到轻琼雪藤，就给前往崇阿关的兰亭姑娘写了一封信，希望兰亭姑娘能找我问一问此事。”
“小柳不是修行者，送消息也慢，直到前两日信使才到崇阿关，兰亭姑娘虽然没能找到我，但在机缘巧合之下，和小白相识，才能把消息传到我这儿来。”
言罢，吴岚迹苦笑摇头：“我不过随口一句，竟让一个小姑娘千里迢迢跑到了崇阿关，这真是……哎……”
姬识冕又道：“他们抓轻琼雪藤做什么？”
“喜儿。”吴岚迹眯起了眼睛，长睫掩盖了眸中的冷光，“他们想用极寒仙草来对付金乌之火。”
“他们成功了。”
“喜儿的妖丹还在，想来她顶多是被囚禁了起来。”吴岚迹垂下头，轻柔地抚摸着掌中的信鸽，忽然对姬识冕道，“我要去崇阿关。”
“也好，有刘白在身边，你多少也能有个帮衬的人。”姬识冕悄悄地松了口气，他真的很担心好友那倔脾气一上来，为了救弟子直接硬闯永暮渊。
该说的话说得差不多了，姬识冕也干脆利落地告辞了。
两人一个向东回胜寒之巅，一个往北赶往崇阿关。
清风流转，旭日初升，吴岚迹到了崇阿关，便直奔刘白将军府而去。
刘白猜到师尊必定会来，早已屏退无关众人，恭候他的到来。
师徒两人许久未见，吴岚迹神色温柔，甚至带上了点和外表不符的慈爱，刘白一个铁铮铮的汉子，眼眶也泛起一阵热意。
寒暄了好一会儿，才进入正题。
刘白先与吴岚迹讲了近期发生的诸多事况，才道：“大师兄不仁不义不信不孝，师尊准备何时清理门户？”
他瞥了一眼吴岚迹的表情，见师尊依旧淡然，又补充说：“师尊大仁，白也可代为动手……”
“不必，我会亲自动手。”吴岚迹眸光浮动，抬手制止了弟子继续说下去。
刘白听话地止住了话头，又给师尊倒了一杯热水。
边关条件困苦，刘白想取茶叶招待时，被师尊拦下了，吴岚迹又不是非要喝茶，崇阿关物资短缺，能省一点是一点。
“师尊，大师兄到底想做什么？怎么突然就和织霞仙子勾结了？”
吴岚迹道：“我本以为是为了烈朝，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
“嗯？这话怎么说？”
“烈朝只不过是他随口找出来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甚至只是为了拉拢楼风他才这么说的。”
刘白听得愣神，连忙苦着脸叫道：“师尊，您也知道白是个粗人，您就别打什么哑谜啦，直接告诉白吧。”
闻言，吴岚迹轻轻扣了扣桌面，故意板起脸，责怪弟子道：“让你读书习字，你却不愿认真学，事到临头，反而跟为师抱怨起来了。”
刘白深谙自己师尊的秉性，也知道他不是真心斥责自己，就摸着后脑勺，嘿嘿嘿地笑起来。
弟子坚定地将装傻充愣贯彻到底，吴岚迹也绷不住面孔了，强撑着骂一句“你小子”，便扬起了嘴角。
刘白见状，也笑得愈发开怀。
吴岚迹告诉他说：“舒轶其人，冲动敏感，行事随心，喜怒无常……但他毕竟是魔尊，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魔尊。当适应了身边所有的人、事、物都围着自己一人转的现实后，寻常人会异常满足乃至膨胀。”
虽然不喜欢这位没见过几次，还敢欺师灭祖的大师兄，但是说实话，刘白也知道魔尊舒轶并不是“寻常人”。
魔族的道德感可比人族低多了，若舒轶是个庸才，即使他背后有仙祖撑腰，也不可能坐稳魔尊之位。
“但大师兄不是这样的人。”于是，刘白忍不住反驳师尊的话。
吴岚迹安抚地朝他微微一笑：“舒轶当然不是。”
“至高无上的权力非但没有让舒轶得到满足，反而滋长了他的野心——他恐怕早已不愿偏安穷距原一隅了。”
刘白怔住了：“他、他想……”
“舒轶与织霞仙子联合，他帮织霞仙子复仇，织霞仙子帮他得到妖族的力量……”
“妖族的力量？”刘白忙不迭插嘴道，“师姐没有出事吧？”
吴岚迹回答他说：“暂时没事，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出事的。”
这边的师徒好不容易团聚，那边的织霞仙子将楼风送至星垂堡，就折身潜入妖族的驻地永暮渊。
金乌的妖丹还在永暮渊上空挂着，亘古不变，生活在永暮渊的妖并未察觉步步逼近的杀机。
织霞仙子幻化成妖王的模样，信步走入了永暮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