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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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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个打扮时髦、顶着雷塔工作室总监头衔的人,虽然剔短头发,发色也由黑变为浅金,但确确实实是珠明酒家那位突发癫痫的男士。

“你……您好。”陈亦岑差点忘了词,“很高兴看到您身体健康。”

这话听起来多少有点讽刺,她紧急转了个弯,强行把话题掰回来:“我是柏森工作室的另一位负责人,想代表工作室的新片《浅水湾日落》争取雷塔工作室的合作。”

总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隔着一面屏幕,像个忘记上发条的稻草玩偶。

“噢,”他突然深深吸进一口气,面色煞白,有那么一瞬间陈亦岑担心他又当场发作,“恩人,听我妈说您姓陈,原来您就是陈亦岑?”

两边一人一个“您”,听起来怪有礼貌。

陈亦岑挂着客套笑容:“是的,我就是陈亦岑。靳总监,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总监把椅子转了个大圈,面壁三秒,才“呼啦”一下转回来,脸上乱飞的表情终于回到原位。

不得不说,五官服帖时,靳总监看起来不仅没有丝毫傻气,甚至在锐利英俊中夹着一份玩世不恭的冷。

“咳嗯。陈女士,关于这个项目,可以详细说说吗?”

面试开始尴尬,过程中总算渐渐回到正轨。陈亦岑能感觉到总监的态度随着她的出现有所改变,不知是否与之前那个人情有关。使她忐忑的事又多了一件——这位总监问的问题由浅入深,从一开始的笼统,到对《浅水湾》拍摄计划有一定了解后的尖锐精准与一针见血。不知按照雷塔原本的标准,柏森能不能入选?

当她回答到市场与片子目标群体的看法时,这种忐忑已减弱了不少。有机会就去争取,她不打算再在“机会怎么来”的这个点上钻牛角尖。何况,就算柏森能搭上各式各样的顺风车,这些机遇也都是她和顾苒苒自己挣来的。

她想到宋涯说过,机会是她自己把握的。

心中立刻似有大石定住千层浪,不再自乱阵脚。

正式面试收尾,总监简短做了总结,看法是柏森很有潜力,也很诚恳,雷塔会考虑她们。

说完,立刻从正经的工作模式抽离出来,立体到有些不近人情的眉眼软化,眼角微微下垂,真诚得浮夸,反而虚假。

“陈小姐,没想到能以这种形式见到您。”他说话的语气也往上挑,“还没亲自向您道过谢,当晚全靠您应对及时,我才捡回一条命。”

陈亦岑连忙摆手自谦。从面试状态抽离后,她整个人都紧张得虚脱。

这时,在旁边坐了整个面试、始终一言不发的顾苒苒突然上前,让摄像头拍到她的脸。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陈亦岑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正好给顾苒苒腾出半个位置,她抿着嘴坐下。

顿时,靳总监的脸色陡变。

刚刚还阳光灿烂的俊脸突然雷霆密布,眉宇间一丝傲气强盛到伤人的地步,语气也冷下去:“顾星,你又在搞什么?”

顾苒苒眼中闪过黯然,嘴上却丝毫不饶人:“靳斯言,别不给我面子。你从来没和我说过你又犯了病——”

“我给你面子有什么好处?”他毫不留情地打断,“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怎样关你什么事?”

阳光不知何时已被乌云遮蔽,室内暗下来,电脑光源突然显得无比刺眼。

“是,你怎么样的确与我无关。”顾苒苒微垂着头,刘海遮过眼睛,语气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面试的事情就算了……不能再因为我拖累柏森……”

久久沉默,陈亦岑回过味来,一听就知道这两人有事,当即要开口为顾苒苒分辨。仿佛预料到她的动作,顾苒苒轻轻按住她手背,慢慢地、坚定地摇头。

她等着靳斯言的判决。

靳斯言脸色瞬息万变,眼中怒火如有实质,脸色却难看得要命。旁观的陈亦岑总觉得他那句话不仅伤到顾苒苒,也一样重伤了他自己。

“放一万个心,我代表雷塔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会受任何外力因素干扰。”

最终,他厉声说完这句话,朝陈亦岑勉强牵动嘴角,不成样地笑笑,退出了线上会议。

zoom房间自动关闭,电脑屏幕背景是柏森工作室logo——独眼与弥诺陶迷宫。这张图片与陈亦岑书桌上方那巨幅的画报一模一样,有着些微色差,仿佛两条轨道,一条笔直前行,另一条略微偏离了平行线。

屋内一时间无人说话。

屋外响起沉闷雷声,从遥远天际传到耳边,像一场避无可避的海啸。

陈亦岑沉默地注视着顾苒苒,片刻,伸手搂住她。顾苒苒终于哽咽出声,顺势倒在陈亦岑肩上,哭着道歉:“我不敢告诉你……阿岑,我真的怕他故意给柏森使绊子,要是因为我害了你,害了那么多对我们怀有期待的人,我真的不知道——!”

积雨云在广府头顶积蓄,天色黑沉,正午似午夜。好友的崩溃与秘密迎面扑来,陈亦岑未发一言,默默借给她半边肩膀,与一只轻轻安抚的手。

依稀记得顾苒苒曾经有一段失败的情史,那之后她再没谈过恋爱,美其名曰不需要男人。眼下看来,这桩孽缘牵扯甚远,或许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潇洒自如。“顾星”是顾苒苒的曾用名,用这个称呼她,足以说明二人关系匪浅,且不是什么好关系——知道顾星这个名字的,都知道顾苒苒有多憎恨那段过去。

雷塔工作室总监?倒是没猜到那场饭局能牵扯出这么多机缘。只是顾苒苒从未主动隐瞒过什么,这个靳斯言……她总觉得听起来有点耳熟。

连自己的婚姻都一团乱麻,怎么还替别人思考感情问题呢。陈亦岑自嘲着,听到颈边压抑的呜咽,心尖也像被好友的眼泪泡过,又酸又苦。

天际一声巨响,接着是不绝于耳的水声。

暴雨如注。

二人在昏暗的房间互相依偎,屋内晦暗不明,屋外大雨淅沥。

陈亦岑放任思绪飘远,穿过雾霾、遗忘与仇恨,回到三年前同样下着大雨的一天。

康沃尔湛蓝大海汹涌起落,英吉利海峡在风雨飘摇中沉眠。

篷车内,她被抵在窗前,两手无力地撑着玻璃,指尖划出湿润水汽。宋涯从后掐着她的腰,黑发扫过颈侧,意乱情迷地吻她。

“Mon c?ur,”他吻她耳尖、眉梢、眼角,她难捱地抬起下巴,眼中水汽氤氲,下一个吻便落在颈间,沙哑嗓音似浸过雨,“mon c?ur, mon amour.”

吾心,吾爱。

她也忍不住回应,手指在窗上擦过,一大片潮气被抹开,很快又覆满水珠。天下雨,她也下着雨,雪肌透出潮红,如被抛入大西洋巨浪。

一室旖旎。

潮退时,她躺在宋涯怀中,呼吸交缠,如两条悬在海面换气的鲸。车外雨声淅沥,她抬头吻宋涯下颌,音色柔媚如淋过春潮,“几时出去冲浪?”

沙滩上还放着零零散散的彩色遮阳伞,放眼望去,细白沙粒如女子肌肤,蜿蜒入海,皓白足踝遍布缤纷彩绘。

“你想几时去。”宋涯的温热气息擦过耳根,她浑身如遇电流,微微颤抖,耳廓绯红一片。本能反应暴露她的青涩,宋涯哑声调笑,她就佯装生气,在他怀里踩他的脚,又轻轻在锁骨上吮咬,留下一个绯红牙印。

如同给宋涯盖了章,从此他便是她的。

宋涯猫咪似的眯起眼,在朦胧灯光下看她,眼中无限温柔宠溺。

蔚蓝汪洋静静流淌,雨静静地下,夜深人静处,自有柔情滋长。一场雨似要下到世界尽头,潮声入耳,刹那便是永恒。陈亦岑倚在他胸膛,耳朵挨着心口,数他强健有力的搏动。那些泵发的血液仿佛也流经她的身体,支撑她的一呼一吸、每一次心跳。

“若明早太阳升起,就去冲浪。”她餍足地阖眼,在他怀里蜷缩着,睡意袭上眼皮,却兀自不肯屈服,还要他回答,“你说好陪我一起,不能食言。”

宋涯轻轻吻她发顶,温声说:“好,都依你。”

夜还长,万物都沉在海与雾与黑暗的波涛之中,何时破晓?彼时陈亦岑并不在意,因为她的恒星是宋涯,而宋涯一言九鼎,他说永远,那就是永远。

比一百亿年更久。

大梦初醒,雾气散尽。

陈亦岑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间,电脑屏幕发出幽幽蓝光。十分钟前,顾苒苒离开,她打开电脑,进入邮箱编辑界面,看着闪烁的光标发愣。

足足十分钟,没打下一个字。

熟悉的窒息感以更粘稠湿热、更温柔的调子袭来,好像一场并不致死的慢性病。她端坐在没开灯的一居室内,外头大雨倾盆,水声敲击大脑,生物电传递讯息,一种莫名的情绪将她网住。

那是同时发生的空旷与逼仄,滚烫与冰冷,拖着慢拍的过去与疾驰而来的未来。那一刻,正午时分的黑暗如同世界尽头,陈亦岑坐在椅子上,也坐在世界上最后一分钟、最后一平方米、最后一捆木材上。至大与微小、混淆的时间观,记忆被剪碎,再以非线性轴杂乱拼接。时间?记忆?感知?所指与能指?

此处不再有时间。

雨声停,云翳散开,正午天光乍泄。

演员陈亦岑睁开眼。

一个早上,一场不期而遇的暴雨。

《浅水湾日落》,她已悟戏。

从混沌中苏醒,陈亦岑点开草稿箱,里面已有九十八封未发送邮件。

刚刚她打下了第九十九封。

每封邮件的内容一模一样,没有标题和附件,正文只三个字。

“救救我。”

三年来,每当她难以为继,将要被浪潮溺毙,就会打开邮箱写下这三个字。收件人是宋涯,邮箱地址却是他专为她所设。

那时他说,若她自觉身陷囹圄,便尽管往这个地址送信。无论身在何处,他都会看到,也只有他会看到。

陈亦岑曾以为只要有宋涯在,这东西就永远没有被使用的空间。谁知道往后数年,邮箱地址被一次次复制粘贴,一次次成为她绝望自救的靶标,却终究空置。

一栋楼,地基已经烧毁,只剩焦黑褴褛的框架。她始终靠着这座空座楼阁过活,可已死之物不复归,哪怕深吸一口气,肺里也只有灰烬。

如今她迫切需要抓住有生命的,鲜活的,还能喘息的一切。

陈亦岑从浑浊情绪中挣脱出来,饮水送药,服下氟西汀。接着,鼠标点击主页——编辑新邮件——收信人:宋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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