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青出生时赶上她爹考中进士，鹿鸣宴上酩酊大醉，回到家时才知妻子早产生下女儿。虽然可惜又不是男孩，但也是亲生的，她爹晏敬诚眺望远处，看到有人家升起青烟，炊烟袅袅笑了：“二姑娘就叫青，晏青。”

产房内，强撑着一口气的妇人也松了一口气，沉沉睡去。正是晏敬诚的妻子林双仪。她是商户女，嫁妆丰厚，她爹看中了当时还是穷秀才的晏敬诚，绑下捉婿许以爱女，房子、车子、耕牛......如今总算得到了回报，晏敬诚进士及第，光耀门楣。

林双仪身体娇弱，加上晏敬诚于书院日日苦读，两人十六岁成婚，如今快要十年，相伴的日子倒也不多，膝下不过一个女儿名为晏朱。

此次林双仪陪着晏敬诚前往洛阳赶考，一路繁忙，身体虽有不舒服，也以为是水土不服，谁知竟然是有了身孕。胎儿不稳，林双仪更是小心翼翼，听见丈夫高中进士后大喜之下，生下了一个女儿。

她岁数已然不小，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当时生下晏朱后，大夫就说很有可能不再有孕。谁料这次又有了，林双仪身子不舒服也强忍着，晏青是她拼命生下来的，可惜不是儿子。

加上晏敬诚未到而立之年进士及第，今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待她如初。林双仪昏睡中还皱着眉毛，没注意一旁的小孩睁开眼睛，不哭不闹。

“这是哪里？”小孩奇怪地眨眼，她有些奇怪，脑袋空空，似乎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没想明白又昏昏睡去。

一年后，小孩知道自己是晏家的孩子。她爹叫晏敬诚，她娘叫林双仪，有个姐姐叫晏朱，比她打了八岁，如今正跟着女夫子读书，哦，她叫晏青。

晏青长得很是乖巧可爱，几乎是捡着父母最好的地方长得，肤色白皙，双眼明亮，鼻梁高挺，眉眼处不仅有林双仪的柔美，更有晏敬诚的清冷。家中仆妇照顾时一口一个乖乖，但可惜她的爹娘并不喜欢她。

期待太多，失望越大。虽然她出生时晏敬诚正好进士及第，也算有福气。但林双仪身体不佳，又被医士确诊以后无法有孕。晏敬诚与林双仪心中有了隔阂，对待晏青，虽然是该有的都有，但也只是面子情。

而晏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是父母感情甚笃时的第一个孩子。初次为人父母的晏敬诚和林双仪，显然在晏朱身上投注不少精力。今年不过八岁的晏朱已经通读女四书，诗书礼仪全然不错。还很贴心，时常帮母亲管家算账，帮父亲端茶侍墨。

二姑娘晏青是个小透明，大姑娘晏朱则为掌上明珠。

直到晏朱十五岁及笄后，才貌双绝。洛阳城寒食节踏青时，高展英对其一见倾心。他也是官宦子弟。虽然父亲早亡，但他从小养在伯父家中，伯父高尽文却是吏部侍郎。

高家很快上门提亲，当时还是个从七品的晏敬诚对于这门亲事求之不得，吏部管天下官，尽管高展英还是个白身，据说秀才也没考上，但能嫁到高家，对于晏家来说，绝对的高嫁。

晏家不断收拾添妆。一年后，十六岁的晏朱嫁入了高家，晏朱聪慧，夫妻生活和美。

晏敬诚也受了高家恩惠，吏部考核上优，被指派到湖州的云安县为县令。

当时晋朝并不安稳，朝内有权相指点江山，朝外有北患嚣张，时不时抢掠一番，可惜朝中无大将，正商议着送哪位公主和亲解决此事。南夷虽不兴战乱，但也许久未朝贡，称臣而不贡，不知何时就要有祸事。

加上北方大旱，就连洛阳城中都有不少乞丐。

北方饿殍遍地，南方夷族猖狂，晏敬诚得了云安县令，着实是运气上佳。云安在南方腹地，虽偏远了些，但竟是少有的安稳。

晏敬诚到了云安县，日常垂拱。又想到长女的高嫁，心想把女儿教好了，前途也不差。一时间想要教导晏青，但云安偏远找不到合适的夫子，他又闲得发慌，偶尔教导晏青认两个字，这才发现晏青过目不忘，聪慧无比。

晏敬诚这才重视起来。

孩子能有多聪慧？长女晏朱就是一个例子，为人乖巧懂事，三字经、千字文小小年纪就滚瓜烂熟，管家算账也是灵巧得很，再加上在他书房里端茶，他休息时也会亲手教导她写字。晏敬诚敢发誓，他家晏朱虽然是女子，但考个秀才还是不在话下的。

但晏青的聪明不是这样的。

她不认字，但他将千字文念一遍，她竟就会了！甚至还能浅浅说出其中的意思，偶尔小细节，竟然可一窥新鲜感。

晏敬诚放下书问她：“怎么？想要讨爹娘欢心自己悄悄背了来？”晏朱懂事，时常教导妹妹女红，说不定也教了阿青认得几个字。

晏青小小的人，头发不长，只是简单输了垂麻花辫子，看着整齐些。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头顶花苞头，上缀珍珠。那些丫头一碰她就哭，林双仪管了几次烦不胜烦，后来就随她。

“何来悄悄呢？”晏青坐在高椅上，短腿还碰不到地面，她调皮地晃着脚：“我不认字又怎样，只要爹你给我念一遍，我就知道！”

“当真。”晏敬诚笑道：“那爹就来考考你。”

他不再抽三字经千字文，甚至女四书也不再读，这些都是晏朱读过的，说不定是晏朱所教，他抽出来到云安后买的两本杂记，给晏青读了两页。

晏青眼睛亮起来：“哼，这本书倒比姐姐日日说得什么卑弱为先有意思多了！”她伸出手将杂记拿来：“唔，是云安县的，说是云安本来叫安县，因为安县出了一位奇女子，于三王乱时军中当时的晋文帝，当场得封平西侯。后镇守边陲，安抚一方，晋文帝念其功高，平乱后欲封平西王。但被御史以□□言非赵不封王劝阻。后为了补偿干脆将安县改为云安县，示之恩宠”

晏青庆贺一声：“好厉害。威震南夷，名动天下，我也当如是！”

晏敬诚哈哈大笑：“阿青志向远大！”

林双仪也在外面听了一会，进来嗔道：“女孩家，当以贞静为主。太后有言：女弱，当藏于府中，教以和顺。”如此，才能使得嫁人后孝顺公婆，侍候丈夫，家宅方宁。只是后面这话不适合对还是小娃娃的晏青说。

晏青从椅子上跳下来：“母亲安好。”

听了林双仪这话不赞同，站得笔直，口齿清晰。

“我生于大晋，养于父母，立于天地之间。于己，我当不负光阴，看世间奇妙，通晓古今；于家，我当修身养性，孝敬父母，治家和乐；于国，我当勤勉刻苦，晓百家之学，报效朝廷；我有何错，如何需藏于府中？”

“我出生于这天下，这天下就该容下我！”

林双仪呆住，也顾不得往日笑不露齿的教养，红唇微张，露出贝齿。她如何能想到这是一个八岁孩童所说。这言语间的志气，怎么会是大字不识两个的女儿所能说出来的！

莫非......生而知之？

“好！”晏敬诚大笑，上前把女儿抱起来，悬浮在空中：“好孩子，这般志向。”他看向林双仪：\"夫人，有子如此，此生无憾矣。\"

林双仪心下微动：她为商户女，晏敬诚如今只有她一人，甜蜜如斯，却也担心。毕竟他已经是官。

大女儿晏朱颇得晏敬诚宠爱，她也算是蹭到了女儿的福气。林双仪明显感觉到晏敬诚的冷漠，正在应对之法。

谁知道，被忽视的小女儿，给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生而知之！！！

林双仪看向空中大笑的女儿，满是惊喜，竟也生出一股豪情：女儿又怎样？我有阿朱贴心能干，又有阿青如此聪慧。

真是此生无憾。

自此，晏青的快乐生活开启。

晏敬诚待她如珠似玉，为了教晏青，开始大量收书，不拘五经，甚至话本也都收了来。云安县地处偏远，但风调雨顺，晏敬诚不需要压榨就能得到不少金银，加之外界乱象，如今两本书也不定有个馒头重要，晏敬诚很快藏书过千。

偏偏晏敬诚以粮换书的举动不知何时传了出去，倒是吸引了一大批前来投靠的读书人。

“大人心善，有活人精神之功。”晏敬诚一席青袍坐在书房，听到面前的读书人代表说话，微微挑眉。

读书人杜裕腰弯得更低：“外界纷乱，北方灾害频发，千万百姓流离失所，江南地区虽然富庶，但也是滋养毒虫的好时机，大人如何不知？邸报上说是流寇该杀，可那几百流寇，哪个不是土里刨食的百姓。这等荼毒百姓的人，竟然升了一级，当真可笑”

“学生不才，胸中愤恨。如此朝廷，我学这诗书礼仪有何用！仓廪足方知礼仪，饿殍遍地，学生早已无法专心读书。直到听到大人以粮换书，方让学生们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位大人......”说到后来，杜裕已经泪流满面。

杜裕确实说实话，泪水怎么也停不下来。他心中担忧，君子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他如此，真是丢尽了脸。

一抹白色的帕子出现在他视线中，杜裕以为是书童，正要道谢，这才发现是个小姑娘。

她穿着长裙，炎炎夏日，竟然有股冰清玉洁之感，长发刚过肩膀，见他抬头还笑了笑。

“这.....”

晏敬诚缓步走来：“不必如此。”他拍拍晏青的脑袋：“调皮。不是在读书？”

晏青嘟嘟嘴：“早就读完啦！我一个人读书好没意思。”她转转眼睛：“能不能找个先生？”

晏敬诚瞪她，他可是进士及第，还教不了你？

不过看向一旁的杜裕却问道：“可有字？”

杜裕俯首：“文新。”

晏敬诚将人扶起来：“我有一女，聪慧无双。正是她。”他指指晏青。

又将人拉至一旁的桌椅旁：“文新请坐。”

“先前你赞我，我却受之有愧。”见杜裕要起身，晏敬诚摆手：“无需多礼。”

“我遍寻书册全是为了我家阿青罢了。”他将晏青招至身边，转向杜裕：“她不过读书半月就已将我从洛阳带来的书册读了一遍，我问诗词释义也能说个七七八八，欲要教他细读，她却不愿，说是要读遍所有的书。”

“孩子话，我却同意。很想要她多读些书。只是我事务繁忙，她正缺个老师，不知文新意下如何？”

杜裕欣喜若狂：“敢不从耳？”

晏敬诚将人送走后，站在晏青后面看她习字，偶有疏忽之处一一点出，事后教导她：“人的字，书的皮，字如何，人便如何。”

见晏青不服，晏敬诚也不生气：“这是我所知道的，纵然你想法诸多，多有歪理。但世人却是认我的。”他拍拍晏青的脑袋：“你生而知之，是天赐灵巧，但也不能闭门造车，你要看这世上的书，也要懂这世上的人，如此才能读懂书。”

他看着女儿身上的长裙：“你母亲待你很小心。”能不小心么，忽视了好几年，就连他也是小心翼翼教导，他和晏青之间更像师生，而非父女。

“这是从江南而来的苏锦，最是轻薄透气，一丈须得三十两银子，你爹我都没有，都是给你的。”

“腰间玉珏也是你姐姐从洛阳千里迢迢送来，金有价，玉无价，如此美玉，非公侯不可佩。”

晏敬诚看着晏青，咽下无数想要让一家人重归于好的话：“先前多有疏忽，如今也不过觉得你奇货可居。可她们待你，还是有一抹真心。”年幼时，林双仪轻轻哼唱安睡曲，晏朱背着父母带晏青钓鱼玩乐。

希望你也好好待她们，不求尽力，但求平安。

晏青看向高大的晏敬诚，只觉得他身躯年轻，却已经有了些垂暮之态，格外瘦削。

她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